至于马杰认为的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徐云峰回馈母校的那年冬天，因为美国集团公司权力结构的调整，他被召回了加州总部。临行前，大中华区的同事们设宴为Jeffery饯行，他自然盛情难却，席间频频举杯喝了不少。

晚上九点多众人皆已微醺，徐云峰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宴席便随之散去。在餐厅外面等候多时的司机为他拉开迈巴赫的后门，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徐总，现在送您回家吗？"

徐云峰双颊微红，上车时的步子也有些踉跄。他伸手扯开领带，闭着眼睛靠着迈巴赫宽大的座椅上。半晌，他睁开眼睛说："去Z大。"

司机不确定地问："您说现在去Z大？"

徐云峰嗯了一声，便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纵然司机的心里有一千个为什么，但身为司机的职业素养让他把所有疑问都吞进腹中。伸手按下启动键，迈巴赫平稳地向目的地驶去。

在徐云峰的指示之下，黑色S级轿车最终缓缓停在了Z大男生宿舍的楼下。徐云峰摆了摆手示意司机不用跟过来，自己伸手拉开车门走了下来。

已经临近大学宿舍的门禁时间了，不少学生正匆匆往寝室赶。徐云峰靠在后车门上点了一根香烟，盯着离自己不远的那栋宿舍楼大门。

已是深冬了，刺骨的寒风吹在脸上让微醺的徐云峰清醒了不少。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六角形的冰晶体落在沥青地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指间的香烟还未燃尽，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走入了他的视线。

马杰穿着一件大学校园里最常见的黑色羽绒服，还是一如既往戴着黑框眼镜。他手里拎着宵夜，怀里抱了几本考研资料，小孩走路的步子迈得很快，脸也变圆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徐云峰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马杰跑进宿舍楼。直到那一点黑色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灭了烟蒂，伸手拍了拍自己肩头的落雪。

再次上车的徐云峰眼中毫无醉态，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对坐在主驾驶的司机说："走吧。"

不久后，徐云峰启程返美，又回到了他最初在美国安家立业的城市。他搬进了早年购置的公寓，离徐兆林住的地方不算远，他搬回来后父子俩相处的时间比前十八年加起来都多。

来年春天，徐兆林顺利收到藤校的offer，Jessica飞回加州，三个人少见地坐下来一起吃了顿饭。

Jessica曾在电话里听儿子提起谈男朋友的事，抱着好奇的心态，她问了句要不要请男友来家里做客。谁知高中生的脸色一垮，冷着声音说已经分手了。Jessica闻言耸了耸肩，便不再追问。

看着徐兆林独自上楼回房间的身影，Jessica笑着摇了摇头："听他在电话里和我说起小男友的那股开心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辈子非他莫属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分了。"

"果然啊，"Jessica感叹道，"咱俩的孩子骨子里就没有长情的基因。"

"那小孩回国了。"徐云峰说。

"谁？"Jessica一愣，随即反应过来，"Julian的小男友？"

"他是国内大学过来的交换生，学期结束就回去了。"

"是吗？"Jessica挑了挑眉，"你怎么知道的？"

徐云峰放下手中的酒杯，抬头看向前妻的眼神直白坦荡："去年回来的时候听徐兆林提起过。"

"是吗？"Jessica饶有兴趣地盯着徐云峰，嘴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半晌，她扭头看着不远处桌子上摆着的相框，那是一张为数不多的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徐云峰也顺着Jessica的视线望向那张徐兆林十岁生日时拍的全家福。不同于其他家庭喜欢用照相机记录孩子的成长过程，他和Jessica对儿子一直都疏于陪伴。作为父母，他们一年到头陪在孩子身边的时间屈指可数，更不要说什么全家福合照了。

Jessica收回视线，撑着下巴歪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徐云峰："别人常说Julian长得像我，但你应该清楚，其实他最像你了。"

徐云峰迎上前妻打量的眼神，哑然失笑道："当初我们能走在一起是因为对方和自己很像，后来分开也是因为对方和自己很像。Jessica，我想我们都不需要一个太懂自己的伴侣。"

Jessica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往楼上走："所以我不愿意和你待在一起，好像什么秘密都藏不住。"

徐云峰笑着说："我也是。"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Jessica继续专心于自己的事业，徐云峰连升两级进入集团公司的核心管理层，徐兆林也搬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开始了他的大学生活。

没有人再提起马杰，他没有，徐兆林也没有。那个只出现在人生中短短一年的马杰，似乎已经被人遗忘在了角落里。

五年之后，在美国举行的某届企业家峰会上，徐云峰与赴美考察的胡启明相谈甚欢。随后的半年里，胡启明又数次赶赴加州与徐云峰见面，放下姿态与他讨论国内民企改革的道路。

自认在美国可预见的未来无升迁可能的徐云峰，最终接受了胡启明的高薪聘请，作为众和集团的执行副总裁回到了大潭市，全面接管众和上下的战略改革。

早年留美的徐云峰丝毫不信什么中国人口中的"玄学""缘分"，但再次毫无征兆地见到马杰时，他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了"缘分"二字。

他空降到众和K14后一直都很忙，除去一早就打过交道的集团核心管理层外，职能部门也需要他这个执行副总裁一一见过。

给人力资源部门开会的那天，他被Thomas和Mark一左一右拥簇着进了会议室。刚进门就看见有一个穿着墨绿色摇粒绒外套的男人正低着头整理会议室的资料。

"Magic！"Thomas手下那个穿得跟花孔雀一样的副总监小声喊道，"资料准备好了吗？"

Magic闻声抬起头，弓着腰小跑两步到副总监跟前。他点了点头小声说："Peter您放心，都准备好了。"

Peter满意地摆了摆手："行了，你出去吧。"

马杰诶了一声，把手下最后两份资料放到对应的座位上后，便溜着会议室的墙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他比以前胖了些，脸颊的酒窝随着说话的幅度若隐若现。他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只不过镜框的样子从能遮住半张脸的粗框变成了能看清容貌的细框。他身上千篇一律的深色外套和脖子上挂着的工牌，是写字楼里最常见的男职工打扮。

路过徐云峰时，马杰胸前的工牌随着走路的步伐微微荡起，证件照下面Magic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出现在了徐云峰的眼前。

"徐总？徐总？"

徐云峰回过神来，Thomas已经替他拉开椅子，满脸堆笑做出了"请"的动作。

徐云峰收回视线，正了正神色后便坐了下来，他抬手示意道："都坐吧。"

不过这份徐云峰自认的"缘分"并没有接着延续下去，在他空降众和后的半年多里，没有在公司里再遇见过马杰。

这也不是什么难理解的事，校招进公司不过两年的Magic职级太低，根本不够资格和徐总直接打交道。就算有什么事需要用到HR，徐云峰只需要动动嘴，秘书就会直接叫Thomas上来。徐云峰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再出现在人力资源管理部门的办公室。

而马杰一直以来认为的他和徐云峰第一次见面，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准确的。毕竟，那是他们之间明确知道对方身份前提下的第一次见面。

徐云峰进入众和一年后的一个中午，他刚结束了令人头疼的高层会议，拿着秘书递过来的三明治和黑咖啡上了天台。

已经一点多了，午休快结束了，天台上也大约不会有人。他被一上午的高层会议吵吵得头疼，室内的暖风也吹得人发晕，这会儿他只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他坐在天台侧面的长椅上，放空精神细嚼慢咽地吃完了巴掌大小的三明治。起身走了两步把手里的包装袋扔进垃圾桶，忽然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了说话声。

长椅的后面正好有一堵墙挡住了视线，他刚刚没注意到天台上还有人，对方自然也不会意识到不远处的对角还坐着K14徐总。

31楼的天台上风很大，徐云峰也听得不真切，只是裹挟着深秋寒风隐隐飘来几句分手之类的话。他一向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也懒得再听下去，抬手推开天台门正准备下楼，余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虽然蹲在不远处角落里的男人缩成一团，把脸深深埋在了臂弯里，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脚下的步子有些迟疑，他一瞬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身份站在马杰的面前。

可是他不想再错过了，他也没有理由再错过了。

徐云峰伸手拍了拍马杰的肩膀，把手帕递了过去。

蹲在角落里的马杰红着眼睛缓缓抬起头，那双像含了雾气一样的下垂狗狗眼在望向徐云峰的那一瞬间，他心里最后紧绷的一根彻底弦断了。

"我在公司附近有一套公寓，你搬过来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