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那时编辑部里不常有女性露面,除开我这样的帮佣、以及同编辑们有些亲故的女眷,还能见到的就唯独是珠世小姐这位了。

她不像那些华族夫人收拾得仔细,更不像是能在交际场上辞令滔滔,滴水不漏的类型。第一次碰面是她在杂志社楼下的咖啡厅,独身一人,穿着白褂,端坐于被窗棂一割两半的金红斜晖之中,写着实验报告,一眼看上去就是只会埋头做事的干练女性。

她抬头的时候一瞥,正窥破了我探查的目光,便放下镀金的自来水笔,向我点点头示意。

"你是编辑部里的新人吧。听社里几位提起过,果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迟疑着向她的坐席挪了几步。不知道所谓的"社里几位"在向她形容我时,是否曾恶作剧似地添油加醋或是故弄玄虚。或许她能猜到,也是在这咖啡厅出没的不常有外人,多半是本社员工的缘故。接过名片后,我尽量从容地在桌子对面坐下。

"我…算是《新月》的编外。从前试着为杂志写过几篇,也审过稿件。"

这样一位既是未来的医者,又能执笔弄文的女性,怎么说都该是尊称一句"老师"的了不起的人。单是坐在她对面,也让人局促不安。恨不得立即逃跑的心情、想和这样的精英多聊几句的念头,此时则在心里纠缠起来。

"您是找主编大人来的吧?"

"是。从前段时间开始,K大的医学部就一直催促我回去做研究,这次就是来向无惨先生请辞的。"

"不再来社里坐坐吗?"我怕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

"说不好,以后从浅草那边回校舍,总会路过这里,到时或者…"

玻璃门框上的铃声清脆地将后半句话截断。原来是无惨先生已经推门而入了。既然是这二位有约在先的叙旧,我不好打搅,也只能起身离席。童磨早在吧台边坐着了,明知他正和女招待攀谈甚欢,因为实在没别处可去,我只得很没眼色地不请自来,向侍应生讨要一杯麦茶。

大概我的造访会让这场闲聊也变得沉闷枯燥吧,一看到我在邻座坐定,他就打发女侍走了。

"啊,清子,那随后再聊吧。为了你,有别的女人兴师问罪来啦。"

"真是的,童磨老师!别开这种玩笑了。"

"别生气嘛。这可是真心话哦。"

我一言不发地看他们如此说笑。对于类似这样故作轻佻的姿态,我总觉得难以忍受。过分夸张的笑面,简直是那张脸孔的寄生物一般,始终漠然浮泛于眼波之上,一浪扑来就会被曳进深池似的。他佯作情深款款,目送女侍离开,直到最后一刻嘴角还挂着那种毫无温度的笑纹,直直盯住铺满五光十色的洋酒的陈列柜。顿了一顿,这才沉默地啜饮起我叫不出名字的、浅金的杯中之物。

"我说,珠世…老师,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啊?果然你也很喜欢吧,那种雪女一样的、看似无心无口的女人。越是这种模样的人,心里恨与爱的分量越是令人畏怖。"

"啊、难不成她有什么…"

"玩笑、玩笑罢了!要不是不清楚她的事迹,真恨不得拿这女人写一篇小说。"他放下酒杯连连摆手,出言打断我的臆测,"但是…啊唷,说说而已啦,要是给她知道,恐怕会抓我去做活体解剖,割断喉管舌头也说不定。"

说着这样恐怖的事,童磨脸上的笑意却重新浮现了。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庄严、幽寂、如见法悦一般的笑。大概他望向"死亡"一词的空茫双目,正照见无尽奈落里自己那恒常下坠、却终于不可落地的法相金身吧。

向来如此。类似这样惊世骇俗的念头,从童磨的嘴里讲出来,就好像有些不过尔尔。听得一多,有时同人们也习惯了他口中层出不穷、又煞有介事的论调。

"小说家"的气质大概就是这样吧。先讲出自己也不懂的格言,尔后再慢慢拆解这天成佳句,乃至将其泡发成一篇故事。做小说想来就是这么一回事。—狛治先生曾在他的文艺批评里这样写过。只是实在很难不让人觉得,他像这样从文学创作之中单独拎出"小说"二字,是对编辑部的某位人物意有所指。然而这个时代,每天新生与消灭的小说家的数目实在甚众,简直要以恒河沙计。也因此,这含沙射影的锋锐,就轻描淡写地被全日本的小说家稀释掉了。

"少女是很狡猾的哦。"

像这样意味深长的另一句所谓格言,已经忘记是什么时候童磨讲给我的了。这究竟是在赞扬还是控诉,分辨不出。但听上去,他总归是想要远离这些年轻又盛气凌人的女人的。或许正因彼时他也困于某位少女或是少妇的纠缠,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向猎物们垂下蜘蛛的丝,仿佛自己是自古而今唯一的救主,像这样引诱着罪人爬上去。听着啪—地一声,蛛丝绷断,罪人坠回深渊,还能够咯咯地笑出声来。"

"听描述更像是童磨老师的做派也说不定。"

"什么啊,我也没有以此为乐吧。"

"那就是说,其余罪状供认不讳喽?"

童磨没有答我的话,拢着眉头作苦笑状,抿了一口手边的茶。没等咽下去,苦笑的脸就拧成了一副差点吐出来的表情,一面咋舌,一面浮夸地抱怨道:

"简直和几十钱的粗茶没区别了,好重的涩味。该不是被茶叶小贩骗了吧?"

"啊,是无惨先生放在茶水间的那罐吗…"

轮到我接不上他的话茬,无意识中就请了主编大人来做挡箭牌。对于形形色色的茶也好、酒也好,我实在不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分别。可能遇见我这样隔膜真实的人,真实也将感知之门向我关上了吧。或者,只是因为我不曾尝过什么名贵的茶叶,自然无从分别它们。

童磨兴犹未尽,环顾四周,向玉壶、猗窝座等人抱怨了几句,依旧回应寥寥。他只好丧气地咬起笔尾,头也埋回稿纸山里去了。离开前,我想再瞟一眼稿纸上的字,却不自觉地被童磨案头的京烧瓷杯夺去了视线。雅致又精巧的杯缘圈起浅棕色的茶汤,此刻不再蒸出雾气,只是随着金水笔在纸张上的拖行,微不可察地摇漾着。

真的会是天生的神子之类的吗,这样的人。在京烧瓷杯所圈起的、摇漾的苦波之中,我回想起他和严胜先生关于神之子的一叶对话。

"女人…在恋爱中,总是期待着一个救主。即便是自己能够一人越过的困难,也会满心渴盼他人递来的援手,将自己飘渺的希望寄托其上。"

还是在杂志社楼下的咖啡厅。他们二人在桌边坐,低矮的圆几上还是摆着我叫不出名的茶,正在杯中事不关己似地蒸出白雾。我在邻座等餐,百无聊赖,只好随手捡起书报架上一本旧杂志来读。画报女郎的粉红帽羽,让我联想起某种滑稽的长颈鸟类。至于环抱在长颈鸟小姐身旁的那些字,没等进脑子,手已将这页掀过了。眼光虽在书上逡巡,注意力却又禁不住被他们的对话夺走:

"正是扮演着这样的救主,对你轻浮的慈悲…她们才会那般感恩戴德。"

"哎呀,如此诋毁一桩善举,是在嫉妒我吧,黑死牟阁下?

不必去看就可以猜想到,此刻童磨眼睛里应该正弯着他那一贯的、好整以暇的笑意。

"真的需要一个救主、一个神之子的话,由我来做,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反正只要伸出手,她们就可以萌生出奇妙的信念,忽然之间,什么样的困难也都一下子轻易越过了。对我没有损失,她们却有所得,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一味纵容那些意志软弱的女人,你也是不可理喻…。"

自己像这样被轻易地代表了,我因之有些不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心里认同严胜先生看法的感情占了上风。对于我们这一代的女人,数百年来,于共同潜意识中一息尚存的神之子,以肉身与眼泪供奉的神之子,在这个世纪,也许已真正地死去了。

其三。

"又是罗曼蒂克的恋爱小说啊…要写这种文字的评论,真是头痛。诚恳地说,我都不想再多拜读一遍了。"

狛治先生很少像这样为工作苦恼起来。眉头难展,手上捏着满是字的稿纸,却像端了一碗难以下咽的芋梗汤。

"嗯?但是你和恋雪的感情看上去也不坏嘛。把你们两位写成小说的话会畅销也说不定。不,绝对会畅销吧。"

"那不一样吧?比起闯过高塔下的荆棘丛,或者将沉睡中的白雪姬吻醒什么的…"

说到"吻醒"一词,他忽而住口了。四周的几个同人们笑得很促狭,还没有饶过他的意思。我不大想加入这情绪,却又脱不开身,只好跟着不自然地微微笑起来。其实没有人会注意,只因他们忙着乘胜追击,话头上攻势未减:

"哎呀,狛治老师被捉弄得简直口不择言啦。等下恋雪来的时候我就要和她告状了!你们敢这样挖苦她的心上人—"

说到一半,连忙收了声。众人这才发现,恋雪小姐的的确确正站在门外。脸上云蒸霞笼,手足无措地眨着眼睛抿着唇,进也不是逃也不是。

那时候,大部分人总还是这样,会不自觉地将少女们的事情挂在嘴边供以取乐。恋雪小姐相当地爽直,不是喜欢闹别扭的性格,他们也知道,就愈发无所顾忌。

"你们这帮…也该懂得适可而止吧?"

狛治先生的表情罕见地变得严厉,杂志社里也安静下来。

闲话本来无趣,我的心情只有更加无聊,便立刻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读写去了。偶然向他们投去视线,恋雪已在他身侧坐下,此刻正用气音说着什么,蛾眉一横,眼里满是近乎责备的关心。我不禁我有些恍惚。好像上次逃席之后,正是与此同样的、饱含关切的表情,从她青春的脸上向我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至于他们后来怎么情谊渐笃、终于成了一对羡煞旁人的鸳鸯眷侣,恋雪小姐又是如何渐渐少了上二楼的编辑部来抛头露面的次数诸如此类的事,都是当时的我们所来不及设想的。

再远一些,则是她的死讯,隔过多年才迟迟从继国夫人之口传入我耳中,因此眼中一切错愕与悲哀,也只有在二十载后,同样迟迟地自两颊滑落。

"唉,生育从来是道险关。可怜那孩子…"

继国夫人依旧断断续续地讲着,话里流露出难以作假的哀伤。我的视线已经被空白一片的心景遮住,怔怔地望着茶几,两手叠在膝头。寂静在我与她之间横亘,仿佛弥留了许多个百年,我终于拾起指尖,默然将泪迹揩去。

待到心情平复,我和继国夫人又聊了很多。都是故人故事。

"连童磨先生痴缠地追求过的那位夫人,啊呀、这样说起来,那两人形貌还在眼前似的,居然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连他们都…而我和您,竟然还能再碰面,甚至在这里聊他们的事,真不知该算什么,是运气太好还是太坏?您与我能有幸活着,却也只剩下这样的幸运了,这种事真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那位夫人,没记错的话名字是琴叶。有关她的事情,大多是由童磨讲给社内同人的。而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随同继国夫人前去做义工、施粥赈贫之时。战争还没有结束,因为丢了丈夫而像这样不得不投奔佛寺住下的女人,也不在少数。那时,我偶然向院中一瞥,她正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神色匆匆地穿过庭下。而其它的记忆早就模糊了。

"命数就是这么回事啊。说起来,鸣女…女士,您现下还在钻研西洋乐吗?"

"不,早就不做了,离开编辑部之后,一直在乡下那边的小学教国文来着。"

"唉,您要是还愿意赏光、时时来我的会客厅拉一段小提琴,那该多好啊。"

听见这样的感叹,我们俱是怅然。

"如今这世道,会拉琴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像妾身这样,不过学了个皮毛,只靠一张琴弓是养不活自己的。…夫人现在景况如何?孩子们都长大了,可以少费些心,缘一先生家的、大概也…"

我不知道,那位曾与其兄齐名、下场却颇为凄惨的社会学家,子女近况如何,便只能试探着提起。继国夫人的脸上却闪动着迟疑的表情。

"缘一先生…他被诬下狱之后,我们两家的来往就少了很多。子女的话,只靠小歌一个人,实在难以为继,大概二十几年前就送去表亲那里抚养了。"

末了,她轻轻地补上一句。

"有这样一个父亲,实在不知道他们该感到光荣还是怨恨。"

在这片狭长的土地上,被冠以昭和二字的短短数十年里,许多人涌现了,许多人逝去了,徒留下海一般鸣潮不止的世间。继国家的两兄弟本应是其中比邻而出的浪峰,如今提起他们,读者的口吻大多也是惋惜。假设他们没有决裂,或许会合著出旷世的巨作吧。假使没有对左派思潮的围剿,那些合著,又该催生出多少发人深省的论辩呢。

只是,编辑部的同人似乎甚少会这样想。

诚然,缘一先生可说是出色的社会学家,而严胜先生,比起哲思论辩者,似乎更贴合传统意义上"作家"一词的定义。一以贯之的、过分纯粹的,乃至于令人心生敬佩与畏怖的程度,他像这样珍视着文字的存在。这种接近天真的态度,与缘一先生身上的理想主义辉光是有相似之处,却从根源上完全不同了。他们不过背向而行,在天幕正中留下两痕无法相交的航迹云。

是的,不过是一霎之间,在这片狭长的土地,涌现了许多人,又逝去了许多人。恒常不动的唯有时空中一湾无生无死的海洋。在这沉默的洋流里,汇集、漂浮着片落的言语文句。我不能轻易地从中摘出优雅的词句,因而只得在此时,在案头纸上,拿我的记忆与之做着交换,寻找着两片相似的、闪着同样磷光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