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记忆这种东西,也并非总是死气沉沉。当时被童磨从副刊来稿者之中发掘、甚至可以说是捡回社里的兄妹两人,给这不足十叠大小的二楼也带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生命力。记得当时,童磨和大家讲,自己给了他们一人一包西洋点心当见面礼,转脸的功夫,点心就都到了妹妹手中了。这样看来,两兄妹的感情真是好得让人羡慕。

大概是常年和祖父母住在一起的缘故吧,以个头来看,二人都有些营养不良。哥哥的样貌看上去不算太老实,甚至头回来造访时,脸上还挂着伤,叫大家吓了一跳,以为是哪里来寻衅的青年。然而也是情理之中。那个时代、那个年纪的男生都大差不差,总归毛毛躁躁的。至于这女孩子,名字清雅,长得也秀气,仍然稚嫩的五官之中隐约透出一种浓艳,也可以说美得简直令人大吃一惊。

遇上这样的少女,就仿佛在透过时间看从前的自己。不,这孩子比我恐怕明艳多了。即便如此宽解自己,心里却总有模模糊糊的不安感,对于岁月尚未全部交予她、又已经渐次从我这里取走的信贷品…是的、容颜,我总有种模糊的不安。

看完几篇他们的作品,总算安下心。这对兄妹的天资,凭我是断然无法相比的。因而对这两人,我始终有些说不好是偏爱、还是倒错的憧憬。最后选择回到小学执教,或许也是因为喜爱那样的孩子们吧。即便我后来请辞离社,也对他们二人仍维持着一点微薄的资助,往来通信也就因之得以断续地迁延,直到他们念完大学。离社后同人们的事情,诸如半天狗和玉壶的作品展,珠世小姐与助手在K大的研究成果,《新月》副刊的停办和复刊之类,我便是由这些信件零散知悉的。信里也写,童磨先生始终在指导他们创作西式话剧与新能乐,当然,最为世人熟知的还是他们所写的净琉璃。师从如此一位颇负盛名的小说家,与他们二人的少年得志,大概是脱不了干系。

说到这份上,诸位估计也已了然这兄妹姓甚名谁了。留心的话应当会听过,前些年间,将数部东西方经典戏剧接连搬上净琉璃舞台的,正是彼时声名鹊起的妓夫兄妹。即便她用了"堕姬"这样的笔名,努力地故作洒脱,我仍然记得她纯粹而过分美丽的双眼。

然而如今,连我也很难想起刚入社时,他们和同事为了几枚点心笑闹成一团的模样,毕竟当时的少男少女,眼下都已长成出色的大人、乃至于中年人了。

当时比我不过稍长或略小几岁,已然步入中年的同人们,日催月赶之下,要么因精力不济而纷纷引退、要么已经不在此世了。如今也只有无惨先生仍事此业,依旧笔耕不辍。后来我也与他见过数面。而眼下还有往来的我们几人,俱不曾想到,最近一次相见的场合并非自宅沙龙或者公开讲座,而是社内同人的丧仪式。

正是如此。我们也到了这样的年纪,踏在生命的边境线上。出生时即种下,并与我们的躯壳一同生长的、死亡的常青树,此时终于繁茂成荫了。每个清晨与傍晚,油绿树冠就在我们的生命边上一面投下凉爽的影子,一面簌簌地动摇。

在礼堂里伫立,静默地等待一切结束的时候,我跟人群一道垂下头,余光扫过厅正中摆放的照相。相中人的面容已有些陌生,连我也不敢贸然相认。若非眼中仍然流映的五色华彩,我难以将那张脸与遥远记忆中年轻气盛的样貌联系到一处去。

"还请您也节哀吧。"

像这样苍白的宽解,不时便会在耳边低低响起。告别式的持续,若与我们熟识交游的时间比起来,可说是沧海一粟。赚来的眼泪,却比我们共事的十几年里所见的总和更多。大概众人的眼借着此人的离世,将伤悼自身寿限的隐秘的泪也一并落下了。像这样将泪水都落在对方看不见的时空里,也可说是一种为他人着想的温柔吧。

说来也怪。这时我脑中盘旋不去的,却非别的事,而是我仅有过一面之缘的、童磨先生家传而下的寺庙。寺庙的庭院,景致十分华美,并不像墨守成规的佛堂设计,据说是考量了中国园林的布局。从廊桥尽头可以看见石子径,正对着一捧池塘,周围满是四时花开的灌木和矮树。廊桥也好,石径也罢,初见时觉得雅致极甚,但只要走过庭院正中,将那些景致一股脑抛在身后,就连一处可爱的布置都无法回想起来,竟要比一庭枯山水更为寂寥。大概园景太过纷繁,穿过廊桥时,视线始终不知该落在何处,脑海中什么也不曾留下。

那个时代的文豪多是以轰烈的姿态赴死,以期在这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若是寿终正寝、寥寥度过此生,便不过是国文教科书里潦草带过的一行字。他终其一生,寻找着自己存在的意义,即使世人的感情对他而言不过无关痛痒、虚无缥缈的幻觉。宛如过分华美却仅余空无的园景,他在文字里模仿着世间所有的情感,贪嗔痴念、五蕴六尘—却从未得到片刻悲哀与寂寞的真实。

至于严胜先生的公开演讲与切腹殉国,恐怕就不止社内的友人们,而是将整个日本都震动了。

我没能去吊唁。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即便相识多年,公开出席这样的场合也会被曲解为一种对个人立场的表态。那时候,像我这样的女人,大庭广众之下议论政事或者展示立场,仍是有悖公序良俗的。

若要我再诚实一点,应该说,对严胜先生演说稿中稍显激进的提倡,我多半很难轻易表达认同或附和。但是,绝对到不了为此故意缺席那种场合的地步。只为这种小事,就罔顾过去受到的种种照拂,仿佛遇上麻风病人一般避之不及,并非我愿做的事。只是世情如此,以防身后的议论仍使他不得安宁,还是避嫌为上。

从青年时期就很少谈及"立场""派别"的严胜先生,在其胞弟被枪决后,作品里批评风潮的笔墨也仿佛多了起来。但与缘一先生所青睐的学说与视点完全不同,或可说截然相反。这究竟是因为憎恨他青出于蓝的兄弟呢,还是憎恨着这条取走了他兄弟性命的道路呢,又或者从一开始就是观念的不合他们才早早断绝了往来,个中详情,即便是我们也只能相顾茫然了。

我记得清楚。 缘一先生的判决等报的当日,严胜先生破天荒地问主编大人要了一支烟卷,费了好半天,才弄明白要咬着烟嘴才好点燃。终于引着了火,他沉默地衔住纸卷,倚在窗台边上,一边咳一边抽,深紫暗绣的袖缘就堆落在肘弯。

正在大家都迟疑着要或不要宽解、又该怎样去宽解他时,冷不防地,他却忽然呛出一声笑。一面咳嗽,一面无声地弯起嘴角,口吻中满是轻蔑与悲凉。

"终于,是这样了。我早就知道…"

说至"知道"二字,再说不下去。也许出口的刹那他也意识到,对自我牺牲这种事,缘一先生同样早已心如明镜。严胜先生为他的前途所上下打点的一番好意,他是断然不会领受的。

我曾狭隘地揣度,说不好正是有那位神之子的殉道为范,他才踏上了与之相似的路吧。

我无意在此展示什么自我感动式的悲悯。世人所谓注定的道路,其实说到底都不过是出于自己一个又一个选择。不曾间断地选择,改变着行进的方向,留下的辙迹就迁延出一条看似切实的命运。然而命运之丝弦仍然是亲手结缔而成,又与他人的一线紧密交缠。说到底,本就没有什么"早知道","命运",或是"道路"。生时的一切,不过是段可以被肆意抟捏与塑造的记忆罢了。严胜先生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呢?我从未生出窥探之心,更不敢对上白刃似的眼神。只好以此揣测,大概其中充盈着的,正是连虚无都难以扎根的,绝对的冷静与纯粹。

写在后面。

如今,连我亦不知不觉过了天命之年,岁月的借贷让我死里逃生,又习得了足以傍身的三招两式,此刻便将这点微薄的所得挪来偿还债息吧。纵然时过境改,所谓的风雅,于我而言仍不过是一片模糊的憧憬,再怎样努力接近,也如攀山求月,可见不可得。即便反复审视,确信自己已经不再是空无一物的漆匣,依旧是糊涂。自己年轻时,拼了命也想要接近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也许,我只是纯粹嫉妒着所谓上等人自命不凡的气质吧,他们是因为衣食无忧,才有余力与闲心故作这些风雅,我不过徒然模仿着皮毛,却希图这样就可摇身一变,也能做成旧帝国的遗老。

又或许,其实要做遗老,不过是先需要年纪长些,才好端起架子,不屑地在句子里加些"如今世道""目下的青年"之类腐朽味颇重的字眼。现在,年纪有了,甚至当年他们所处的地位,机缘巧合下也曾差点得到。领教过所谓的知识分子与精英的生活,文坛中混了这一遭,没沾上什么书斋气,听上去像老天存心在嘲弄。总之,托诸位的福,还活着。

至于那些货真价实的华族遗老,也是人类而已。会在酒桌上扫兴地大谈美学追求的演进,也为一杯粗茶暗骂上司太俭省;会在中心剧场看无聊的新排话剧一整天,也为同僚话里芒刺郁郁一整天。这正是我记下这些字的最初的意图:将国文书上那些为寥寥数语或是洋洋万言所捧起来的、文坛的圣子乃至神明们,还原成最真实的"人"罢了。

到此还有许多事没能写完,但再啰嗦,恐怕就成一部散漫的老掉牙物语了。耐着性子读完这样多不关己身的闲篇,我已经要对每一位读者再拜三拜,感激不尽了。就先诚惶诚恐地搁笔吧。

昭和四十二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