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严胜第一人称视角注意,按cp/cb向食用都可以,该设定下严缘俱已各自成婚,因此有微量官配还请注意壁垒。
"夏虫をなにかいひけむ心から我も思ひに燃えぬべらなり"
人言夏虫愚
以身伺火亦不惧
痴心枉付与
—《古今和歌集·600》凡河内躬恒
"老师以为这篇怎么样?"
弟子还在等待着我的回答。小说不长,讲的是两兄弟年幼时如何怡怡,成人后又如何分道扬镳的故事。以大学生的身份而言,文笔已经够好,只是,那些兄弟间的爱护和敬重之语,读来总觉得别扭。我思忖再三,还是这样问出来了:
"你没有过亲生兄弟吧?"
"啊、的确没有…"
他并起指头尖搓了搓,脸上流露出一点愕然与不解,仿佛在说"这又有什么关系"。以我对这孩子些微的了解,这一篇,大概是在影射他和《日轮》的师兄弟间的事情。或许是他从小没有亲人,便自觉地将同人的情谊错当成兄弟一般的眷念了。
"那些为了刻画感情而增添的、相处的细节描写…该怎么说呢,说得重一些,就是太过程式化。像古典话剧那样,极尽所能地俭省文墨,让人物喊出几句'大哥''贤弟',让一位焦急地为另一位延医问诊,又在作别时流些眼泪,就能营造出所谓'兄弟'的氛围。这在写小说时是行不通的。如果不急用,还是先将原稿留在这里,我另在纸上誊改一份,后天再还给你。"
他连连应答着逃走了。
"哎呀哎呀,继国老师对这种题材,还真是心得颇多、造诣极深哪。放眼海内,能得继国老师青睐的恐怕…"
我瞥了一眼拿腔作调地说着这话的童磨,他连忙将后半句吞进一个夸张又滑稽的笑里。眯缝着眼,两个嘴角高高吊起,唇却抿得很紧,像只守神社的石狐狸。见我不答,他便缩回脑袋,又坐去工位上了。
眼下既然没有别的事,我便捏起笔,再通读一遍这可赞之以"鹡鸰在原"的感人之作。年轻孩子们笔下的感情,总有种虚浮的幼稚,然而只要体察到这种幼稚后面躲藏着的、探头探脑的作者的形象,再想亲自以笔刀将其谋杀,就成了纯然的残忍。这么一来,加诸这篇短文之上的增删,我便不知该从何下笔了。
直到回到家中,我的头脑仍困惑于所谓天成与匠气的斗争中,无休无止。桌案另一端的妻子原本在闲谈着什么,忽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温柔地坐得更近了些:
"总觉得,严胜先生今天格外愁眉不展啊。…是在为孩子们的事烦恼吗?我已经让信介在娘家那边先工作着了。再往后的事情,孩子们总有孩子们的打算。"
"不,不过是在为后辈的文章…"
听完白天的事,她的眉结也一点点蹙起了。
"您对狯岳这孩子,确实太严厉啦。"
"是吗?他既然时时以长兄自居,就该立刻做好承受锻打的准备。"
"严胜先生,是想起自己那时候了吧。明明对自己的儿子都很温柔…"
妻子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如水的视线,连同如水的口吻,于室内的昏暗灯影之中逐渐溶解掉了。同样溶解的,还有一些遥远的记忆,灰白絮结的阴翳遮挡在我与它们之间,浮起药片包衣水解后似的浑浊渣滓。
我自认对于两个儿子的教育一视同仁。然而,无论再怎样小心谨慎地清除一切道旁毒草,杜绝所有将儿童引入歧途的诱因,似乎每一家的小儿子,总会被一种莫名的气质所吸引,像受了吹笛人的蛊惑,天然地踏上一条令父母发愁犯难的路。在我的次子信介的身上,就是那文艺的腐败气息所催生的、固执过头的激情。
在诸类遗产之间,大概小说家所积累起来的资本,是最难以为后代所保有的。除了文坛一群叔叔伯伯们过分的亲热之外,能为他留下的,也只有身后几十年的版税而已。即使信介—主观而言,并不想凭仗其父的名气踏进文坛,一旦步上这条路,我的存在即是他的最大阻碍。批评者会以百倍千倍的苛责来挑剔他的作品,即便是我,也不敢说自己绝对能够肩得起那样可怖的视线与压力。
我不得不为他早做打算。天下的父亲最大的事业之一,就是为孩子筹谋一条好出路。我仍在做儿子的时候,就已切实领教过这点。
以我父亲的设想,如果资质足够,我应该顺从地、毫无怨尤地肩负起家族产业的责任。这便是对一个长子来说最优的正道了。只是,随着年纪渐长,我的胞弟缘一的锋芒一朝显露,便如日出海上再难掩盖。被接来东京、入读学习院的数年中,他从未拿过第一以外的名次。作为家族继承人的期许,也就一度落在他的头上,这更是难免的事。毕业之际,同级公派留法的名单如期发表,毫无意外地,我不在其列,缘一却入选了。父亲大概也很高兴,甚至为此请了同事,大摆了几日的酒宴。
因祸得福,我的整个大学生活,忽而又回到了自己的手中。像是被素来暴戾的藩王勒令遣散的家将一样,我说不好是突然松了口气,还是整个人连同精神尽数垮下来。总之,朋友说我连脚步都轻快了。此前从没有想过毕业后想要做什么的我,也逐步打算起未来的事情。
在读经济科的第二年,我对课业的热情几乎消磨殆尽了。得知自己征兵体检合格,我便去参了军。正是从行伍之中归国,同鬼舞辻先生的月刊刚刚起步以后,某日,父亲忽而将我叫到了他的房中。我不得不再次回到那个昏暗的房间,等待漆黑中父亲一贯如此的、如山鹰游隼的俯视。低着头膝行至父亲面前时,余光扫到了缘一。他一反常态,恭谨伏在席上,黑焰似的鬈发也静静地分垂身侧。我这才惊觉,有什么巨大的改变就要在眼下发生了。他不疾不徐地直起身,而后再拜:
"父亲。我今后想不再蒙受家里的照顾了。请允许我下月离家。"
这句话于我如同震雷。
父亲不会同意的吧?是为了女人、还是为了更加荒谬的灵光一闪?继国家未来的家主大人要出奔了,那该是何等耻辱的事情!我猛地抬起脸,缘一的前额依旧贴在席上,漆黑里父亲背倚墙上垂挂的卷轴,脸色看不清如何地变化着。半晌,头顶蛰藏于黑暗中的嘴唇动了起来,话音里是不容赦辩白的盛怒。
"缘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吗?"
"不能侍奉您膝下,万分抱歉,那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的事情。但是我要加入无产者的活动之中了。无论怎么说,也不能以家主的身份去做那些事。为不使家族蒙羞,还请父亲大人…"
"你现在在说的话、在做的事,还不够令继国氏感到耻辱吗?愚蠢!"
他因咆哮所致的喘息未定,表情却依然隐没在晦暗之后,唯有一双眼始终清晰地注视着我们。我感到那视线在我的前额烫了一道,连忙垂头下去,再三叩首。
"父亲大人,无论如何,请允许我先和他谈谈…"
"轮不到你插嘴。"
"…是。"
我的手因怒火颤抖不住,只得紧攥袖口,重新将头伏入寂静中去。
等到愤怒消退,思考就明朗起来:如果缘一执意要抛下家主之责任,那么我亦只能告别我的文学之生涯,回到正轨—回到他正拼了命逃离的所谓"正轨"之上。自由的火花,只在我人生中短暂一闪,而后嘲弄般地弃我而去了。那小小的紫白色的火花从我掌心消弭得如此迅速,徒留下比逝电更短的灼痛,似泣似笑地远去了。如以谐谑的眼光,将这命运的一哂,强名之曰戏剧性,那么正是此刻,因这命运的剧作者的恶趣味,我产生了此生未有过的、强烈的呕吐欲望。
然而,那数篇托古小说已经接近落成了。无论如何,我只能尽力维持家中的氛围,以期得到一个安宁的写作环境,至少、至少也要把它们真正地发表出去。我也曾私下去见父亲,再之三之,得到的只有"无论如何你都要把缘一留在家中"的命令。"此路不通"的告示既已立起,我只好再去找缘一。
"非要放弃你的才能不可吗?无论是经济、还是经商这方面的…"
"兄长大人,你会在某刻感觉到所谓'命途'吗?"
"非要说的话,我从来不是命运论者。"
缘一望向我的眼神依然空茫。无所着落,企图洞穿我的脸似地,向更远处搜寻着更虚幻的、更为飘渺的存在。因为难以忍受那种空洞,我抱起臂,将视线别开了。他却接着说下去,话音比起眼神更为空茫无着。
"我啊,那条闪烁着金红的、一定踏上不可的路途,真切地出现在我面前了。我没有办法,也觉得很对不起你和父亲大人。无论什么样的怪罪,我都会承受的。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不踏上那条路。"
这不是商榷该有的口吻。同我一样,顺从了父亲二十年的偶人,竟然也学会了反对。这反对却并非出于成人的独立思考,而是受了别有用心者的鼓动,不过是种幼稚的执拗。因为忍耐着这种幼稚,甚至到了不得不咬紧牙的地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微微地抖:
"你应该承受的。责任。你真的、真的该正起胸膛来像个大人一样承受的,不是怪罪,是才能和责任。"
"才能这种事情…兄长做得明明也足够好了,父亲大人为什么不肯接受呢?"
他困惑的眼神,如非演出,那就是实打实地包藏着小孩子的无瑕的恶意,因无知其锋芒而正正地指向我。相互推卸着父亲这一点可怜的寄望,像真正的兄弟推让一个梨子,只不过劈分果实,四溅的汁肉梗籽俱是苦涩。
是啊。哪怕只是作为次优选,父亲为什么不肯接受我呢?只是再次背上所谓责任,肩负着家族行走于世而已,那种事我从出生开始就习惯了。在父亲而言,让一个弱者蒙受家庭的爱抚,从寄望的枷铐之中解放出来,是死是活都没有关系,反正有一个重情重义的弟弟在侧扶持,大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也许是出于怜爱,也许是恶意,我都不得而知了。
正是此时。抱着一种诡异的决心,我突然畅快地笑起来,本想对他这样说:
"不可能的。在父亲那里也是,在这个世间也是。如果你一旦出奔,父亲只会记得他的名为缘一的儿子,因为可笑的、蹩脚的、稚嫩的理由逃走了,从他理想的图景之中被撕下,自顾自逃走了。画布残损,徒留黑洞洞的、讨人厌的影子。空有相似轮廓的影子。"
真正出口的,一大段话只挤进两个字:走吧。
缘一总算聪明一回,懂得了我的意思,三日后不告而别。没能尽到作为兄长的劝诫之责,我垂着头向父亲请罪,连同缘一的份,将脸伏得更低,直到榻榻米的纹理嵌进额头,希求以此姿态尽快平息头顶寂静无声的怒火。在父亲对我连月的迁怒终于消退后,我还是顺从地将父亲选择的道路、连同母亲大人选择的妻子,一并接受了。那条精算着数字和人情的道路没能令我爱上。但对我的妻子信子,这个坚韧而干练的女性,从一开始我就不止有感激之情。若非她的缘故,我大概还困在那些关于家庭乃至家族的琐屑事务中,永无宁日。在将大小事务担在肩上的同时,还可保有些许撰文的余力,我的妻子于此是功不可没的。
在我的第一本正式刊印的小说集面世两年后,缘一的作品也见于文坛了。《锻火》,是那本小说的名字。他并不曾向家中寄送来一本,或许是自信,他的光芒无论何时一定会传到我的眼中吧。在从杂志社回家的路上,恰巧看到这本摆在书屋最显眼的展架上,再回过神时,钱夹中纸钞不翼而飞,书则已经在手中了。指尖捏起,也不过是薄薄的一本。装帧大体用的是极具冲击的朱色,中央竖排着赤红的"锻火"二字,右下被同色的油墨割出四分之一个正圆,而居于圆内部分的笔划就如篆章上的阴刻,从赤红跳成纯白。
我将书翻过来展开,平扣案上,扇弧的迁延横跨书脊,半轮红日从整幅书封上升起。
—再将书翻回去。我已准备好,可能会在文中看到的过量的流血牺牲,无意义的口号呐喊,乃至披着所谓无产文学的皮囊的男欢女爱,任何一条都令人生厌。然而没有。一样都没有,文字相当老练,主人公是生铁般的冷与灰,在书页掀动之间静默忍耐着熔炉的焰头,压榨,不幸,诬告。直到末页,锻打的第一锤才落下,星火迸溅四流,沾落车间脏污的地坪。
文中的描写,细致处如机械的操作,多人间的通铺整晚地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气味,睡前的关于老婆孩子的粗鲁的闲话,土烟灰又是如何在踩踏之间铺满地面,巨细无遗。他真的去和工人们生活在一起了。
通篇没什么冗余的字词,我却读得愈加烦躁。
他从未在我的面前写作过,即便是在他优哉游哉的中学年代里。现在想来,比起只知整日伏案用功的我,在课业上游刃有余的缘一,大概那时候就已阅读了十倍百倍于我的书目吧,只是不曾提笔而已。毕业前我已经有几篇登上校刊的稚嫩的作品了,但他始终不声不响,在他年级第一的宝座上端正地沉默着。我曾一度真的以为,这个家伙就是醉心于理化数学的呆子,为此还可怜过他实在不出众的语言能力。
不是。不该是这样,一定有什么搞错了。实业家的家庭里,出生了为工人言说宣讲的人,句句掷地有声。在一条如此错误的道路上行走,行走得如此完美,不可不谓是奢靡地挥霍着自己的才能。
要想维持生计,即便有如此的文笔,只靠这种题材的小说恐怕也难以为继。工人当然是负担不起如此昂贵的读物的,老爷们又怎会轻易低下头颅、到污秽中去。你究竟是在写给谁看呢,缘一?你究竟是怀着怎样的胆量,将这几乎必死的路、称作所谓金红的命途呢,缘一?
想到此,我不能再读下去,将瘦弱的书随手搁在了书架最顶上,因而终于明白他请辞离家时盘旋心中的无名烦躁的端由。只要待在这个人身边,被这个人的语言所围拢,总会被其身上芒刺般的太阳之辉所伤害。在那天真又愚蠢的正直感面前,我只能做一个浑浑噩噩、本性卑劣的夜行恶鬼。
更使人烦躁的是我当下感到自己所受的蒙骗。在拿走了我的自由之后,拿走了我文艺的正当性之后,依然要一脸无辜地拿走我取之于文的、赖以生存的、仅有的自尊心吗,缘一?
如果他是大我几岁的前辈,我是会奋起追赶的。我会磨砺,无论思想或笔头。我的十九岁只会比他的十九岁更锐利,三十岁则比他的三十岁更深刻。但我们只是同出一胞的兄弟,在同一个露水深重的夜里,以分秒之差,先后降来这世间,我却总觉得,自己在以他百倍千倍的速度老去,早慧,然后便是早衰。在生途上,在通向完美的硝子天阶之上,一旦望见他的背影,这辈子便再无机会追及,除非死亡。或者说得确切一点,除非他的死亡,将此得天所眷之人封存于历史的冰盖中,与其它的社会学家、革命者还有纯粹暴动的拥趸合葬。我才好迈步赶上。
俗话说祸害遗千年,与此相对,"义士"总是早夭。与我这类人不同,缘一是不能在苦难之中假作无事,安逸偷生的。于是挨枪子就与呛水跌跤并列,化作一种稀松平常的不走运。《日轮》旬刊的创办,恐怕就是他们产生必死决心的铁证了。那些人正如为着一位垂垂老矣、昏庸无能的将军而决定集体殉主的愚忠之辈。公然为帝国鸣响丧钟,无视各色各界的恫吓,要知道社会里环伺这些纸笔的并不止工厂主和爱国者而已,数不清多少眼与剑都早已瞄向了这群无所顾忌的疯人。
在眼与剑的威逼下,小说杂文的出版刊行,还比不上策动一场罢工更轻松,他们论战的阵地肉眼可见地逐步收紧,三五年下来,赖以苦战的碉楼终于只剩下了《日轮》。
作为左翼文学的园地,《日轮》之中也刊载了不少攻击我与社里其他同僚的文章,我读过几篇,只是无暇回应。《新月》的同人也并非不曾劝我写些东西,杀一杀他们的凛凛威风,或者至少为自己辩解几句,但读着空余争论的文段,无聊就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来。锋芒毕露,却不知过刚易折,我只感到同情,同情着被他们诱骗而叛离自己家庭、即将成为革命的填料的后辈。缘一和产屋敷毕竟都有着自己的姓氏门楣作保,那些孩子们又有什么呢?
果不其然,几乎是和战争同时生发,对国内思想界的肃清开始了。物理的围剿比文艺的围剿先行一步,天罗地网四面包抄,落水便绝无生还的可能。日轮社因此三易其址,却依旧在抓捕行动中折损了不少的青年人。而缘一,作为日轮众的天照神,在这条金红色的命途上已看似安然地走了十四年,早就比我们同在继国氏的屋檐之下生活的时间更长。居然已经这么久了,久到父亲的无论是思想还是容颜都暗淡憔悴下去,相较以前糊涂了不少,可是唯独记得要关照缘一,要我尽己所能地暗中替他斡旋。尽管父亲设想如此,但我并非那样手眼通天的角色,上意不可违,缘一还是为他十四年里零散的小说和杂文被下了狱。
十四年后,我又走进那间昏暗的和室,直身跽坐于父亲面前。他的头以一种可笑的姿势垂倚一侧,像是挂在领口之上,罕有地显出老态。破天荒地,越过那张脸孔,我凝视着他身后悬挂的山水卷轴。
"严胜,想想办法吧,无论如何都要把你的弟弟从牢里捞出来。上一次你让我失望,我不想再追究了,把这次当作是你自己的赎罪吧。"
"是。"
我依旧直直地盯着那幅画,这时才看清。那卷山水旁侧,题的不过两句寻常汉诗。"盈虚自有数,天命岂靡常。"盈虚有数,天命靡常。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用了十四年只是刚刚看个分明,父亲却从未扭过头去。
我终于再次来到这位任性的神子脚下,得以谒见。千访万寻,苦苦求得的一个门路,我却已经忘记为此已遍踏多少家的门槛。我的关系,妻子母家的关系,同人的熟人,能想到的全都试过了。我仿佛看到自己正捏着生的权柄,站在缘一面前。铁牢之中他的头发不曾被剃去—不知道是哪条人犯优待法格外开了恩,便如黑色火从鬓边一路滚落肩胛。
"兄长大人…还有父亲,都为我费了不少心吧。本来没有必要这样的。父亲身体还好吗?可惜我不能亲自见到了。但无论如何都请向父亲转达我的歉意,因为…"
他的手攥起拳,分放于并拢的膝头之上,双眼垂向地面。我知道此时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便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死在这里,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了。"
"好啊,真是感人至深的决意。我替你接手了家业,挨了父亲的鞭笞,如今为父亲的一句话又求了不知道多少人,像个记了过的小学生,低眉顺眼地等老师施舍一句"可以走了",难道只是为了看你死在这里的吗?"
我实在不能忍住咽底的这些话,拍案起身。听完这些,缘一的喉头哽了哽,那张同我何其相似的脸孔,又浮显出面对父亲时那副羊一般顺从而哀伤的神色,这种无力的表情出现在过分熟悉、简直如对镜自语时所见的容貌上,只是令我作呕。
"缘一,我像这样咬牙切齿地、拼尽全力地、因为恨着你而奔走,不是为了让你像个圣徒一样事不关己地死去的。"
我几乎喊出来。缘一,你还没有体味过衰老,没有尝试过因心脉的衰颓而无论如何都无法追及年少者的滋味。你现在死去,冥河将涤净你肉体中一切腐败的根苗,保有永恒的青春与健硕,他们看不见你老去的模样,便只好在将来,从我松弛堆褶的脸上推想。
缘一,你不能死。你怎么敢就此死去?你怎么能像个真正的圣子一般,在众人爱戴的眼泪中死去?
他的脸依旧垂着,半晌抬起头,目光正罕见地动摇。向来无血无泪的面孔上,被钨灯黄焰浇筑出顺从而哀恸的神色,两颊上光与影的分界太过锋利,仿佛一张单色的木刻画。司掌日轮的天照大神,顾影自怜般地,像这样自天岩户的石隙之后断续言讲:
"兄长大人,十四年前的事,倘若你觉得那是我的任性之举,请随意地憎恨我吧。只是如今我已不是小孩子了。日轮社,不,整个日本的义士,都需要我的死来竖起一面旗帜。他们和你一样地不希望这个人是我,但也只能是我。
"文字是多么无力的东西啊。就是这样微薄的几页纸,我曾经拿得出手的奉献只有这些。如今能够献上自己生命的机会,却又是拿这些文章换来的。真是哭笑不得的事。如果你问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同志,是否愿意为了我们的事业献出生命,他们一定连半刻的犹豫都不会有,但这个人只能是我。
"如果现在救我出去,不止我的这十四年,连你的十四年,都要变作是无谓的苦难了。请兄长大人再想一想吧,你为了我的默许,为了我收受的父亲的责难,再算上我迄今的坚持,都是为了什么呢?请允许我…唉。本来也没有什么难的,只是再一次放我逃走,只是这样而已。"
缘一的视线里闪烁着昏黄的光点,和头顶昏黄的吊灯一并模糊起来。他已经疯了。这家伙的脑内除开蛊惑性的金红色的道路,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青春与美与衰老,没有血债血亲乃至所谓血脉血统,没有文学的完全与缺损,高尚与卑劣。像这样轻松地目空一切,真是活脱脱的圣子。
多么狡猾的家伙啊。经济老师们板着脸动着两撇胡,将理性人的概念颠来倒去从中学念叨到大学,无非就是说,付出了的收不回的成本已成定数,不应当为其变更自己的决策。赔掉了的就是赔掉了,再如何不可割舍,究竟是形同已付之一炬的资产。但将未知数代换作活生生的人命,血淋淋的亲缘,这些论理还成立吗?我亲手放他去闯死路,替他起债台,如今为使我与他那十四年的债台不白筑,又要我亲自下达维持原判的死刑决议书吗?假如他遂愿而死,那我的十四年不还是无用功一场吗?
这下,从头到尾,给了他自由的,要了他性命的,不都是分毫未取的我吗。
像这样被拿住七寸,我反而久违地笑出声来。指头嵌进衣襟里,要攥一个猛拳似地,笑得前仰后合。腹中翻江倒海,舌下如鲠在噎,不吐不快的东西还有很多。
缘一,从小到大你所想要得到的,好像还从未失手过。只消认定,转天那便必然会落在你的掌心里。父母的偏宠是如此,期盼的自由是如此,一旦夕间便出现在怀的五色笔更是如此。
你的金红色的道路是如此,我的纵容是如此,你与同僚们幼稚又残忍的愿景或者也将是如此。现在你又突发奇想,想要扮演一个殉道者,如同自己走来燔祭中的羊羔,奢侈地一抛头颅,希图歆享不明就里的众人的爱戴与眼泪,恐怕也将会是如此。
然而,假使你的事业失败了又如何?像奉教人一般徒然地死去又当如何?缘一啊缘一,你就如此笃定你的区区性命不会付诸东流?太狂妄了。我所知的敷岛之上,还从未诞生过如此自负的人。如同一只愚蠢的飞蛾撞向灯罩,一声又一声,不死不休。这团折磨着你的光焰,如今你仍在梦想与它合葬吗?你是一定会死的,而我会注视着你的理想与你先后死去。向你的爱里、向你的火里走吧,缘一。走吧。
借一声叹息都咽下去了。没拦住的只有末两个字:走吧。
从始至终,缘一没有落下什么假意为之的泪水,保持着一位殉道者应有的高尚的品格,以及独属于诈骗犯的识趣的分寸,拉开椅子,无声地深鞠一躬,背向我匆匆离开了会面室。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枯坐,被洪潮一般的昏黄色淹过头顶,无视无听,直到好心的军官来提醒,才知晓此刻室外已是掌灯的时候了。
我无法知晓他究竟是在哪一天被枪决的,大概是深秋或者初冬。尸身无法在酷暑中速朽,或许会被水汽浸泡,直到浮肿。又或许慢慢吞吞地腐烂,终于能摆脱这副诅咒一样的长相,也算可喜可贺。
关于腐烂的联想大概是出于讨厌的雨季。九月中连绵的雨在庭下挥之不去,像要把东京湾的浅滩都淹没成汪洋。比叡山一般连迭的云屏数日不开,每次要走出家门前往杂志社,都很令人痛苦,我干脆向主编告了长假,只是在家写作,写完便寄去或是托家人捎给社里。那几十日我都像这样,过着不见客的日子。然而,阴雨似乎可以将它的权能伸入室内来,潮气在书架与藤椅之间蔓爬抽枝,将我的书房围拢成一具五寻浅水下的溺尸,为使不被淹死,我只能时不时主动地走到屋外的雨里去。幸而很快入了冬,大概天岩户已经重新打开,苍白的太阳也重新现于人世了吧。
重新回到编辑部读写之前,我总觉得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继国先生?!"
来开门的是个目光灼灼的年轻人,见到我的脸,吃了一惊。只听见这个姓氏,大概社里的人也都要跟着吓一跳。这本是难怪的事情,即便门边的牌子上公告着"新台场话剧团",但里面大抵是日轮社的旧部残党。我只镇定地前迈一步:
"我是受了小歌的嘱托,来取那位的…。"
若不报上来意,大概我要立刻被眼刀凌迟而死了吧。只不过,小歌事实上并没有拜托过我什么,去年妻子想将他们母子接来家中,被婉言谢绝,那之后我们两家大概已没什么来往了。
"那…那还请进来稍微等一下吧。只是,缘一先生的东西大都已经被取走或是收缴了。他确实说过有给您留的几样,师母拜托您来取的,大概也就只剩下这个…"
年轻人的神色松下来,往旁边让开两步,在门边的档案柜前蹲下身,翻找着衣袋里的钥匙。
我打量着门里,不算宽敞,占了半面墙的窗玻璃擦得透新,将如约复活而重获新生的日光温柔地掬在室内。看样子,在这干着活、帮着忙的大都是十五六出头,不满二十的孩子。他们只顾得上向门口张望两眼,就又回到工作里去了。
年轻人终于站起身,将一个有些团皱的、轻飘飘的稿纸包交在我手中。我忍住了追问的话头,道过谢,便向门口的几位辞了行。
回到家中在案上一层层剥开,我认出那稿纸正是《锻火》的某几篇,男主人公在人群之中遇到了最初的策动者,笔行至此他的沉默仍如生铁,尚且读不出此后迸溅奔流的火星。而稿纸里包着的,只是一支金水笔。
尽管我很想在此揭秘一些诸如"年幼时赠送的自来水笔"或是"成人之际留给他的礼物"之类感人至深的故事,但现实并没有这么多戏剧性的桥段。对这支笔,我没有任何的印象。既然专程送给我,也许是他高中就开始用的东西吧,但看起来又不像是十几年的东西,对于一支水笔来说,甚至崭新到了有些过分的地步了。
我随便拿张纸试了试,还可以流畅地书写,便合上盖,随手将这支笔供在桌案上。瞥一眼那支和他一样沉默的金与铁,心底泛起的说不好是失望还是释然。也许十四年过去,除了必要的时刻,我们之间的确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之后的几日里,我总是不时梦见圣子行在加利利海边,抚摸着脚边每一个罹受病痛折磨的虔诚或虚伪的信众,在奇迹般的苏生中受着礼赞。但他的愁眉不解,忍受着巨大的苦难似地,从浅滩一直缓慢地走到平静的海面。在他从水上走来时,那张温顺的、悲哀的面孔便在人们的眼中逐渐清晰。
那圣子长着一张,他的,或者说是我自己的脸。
如果联想到三日复活的传说,这个梦境不可不谓惊悚。他像这样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是怎样一种降灵般的暗示?难道借由我的躯壳,他将于其上复活,难道他还希图从黄土之下爬出来,将我的笔与我的口也夺去吗?
再疑神疑鬼一些,恐怕我就要请神社的人来祓除恶灵了,然而我理智尚存。我将这一桩当做玩笑随意地讲给童磨,他却终于逮到机会似地,煞有介事地吓唬起人:
"呵呵…持矛刺伤了神之子的朗基努斯,只是被血滴在眼上,后来不也成了所谓的圣徒嘛。"
改头换面的《日轮》杂志上,年轻孩子对新月社的口诛笔伐依旧不减。看了几篇,仍是无聊,哪怕是让我奉命动笔,也不会写出像他们那样纯粹咒骂的废纸来。也许是诸多的暗示加总于此,我也开始试着写作与现实更贴近些的东西。托古小说再怎么样写得顺畅,也总有过时的一日。拿笔的人总是想盯着当下的生活和社会,哪怕发现一个新兴的范式,都足以将"革命"的名号缀于自己的作品之前。
没用太久我就想放弃了。无论写什么,怎么写,似乎都有一座绝壁拦在前面。说珠玉在前也好说捷足先登也罢,盘旋在头顶的是无法逃避的压迫感。太阳在我的背后高悬,自己的影子便被投在身前的桌案上,笼罩稿纸与笔的只有漆黑。
再最后一次团起刚写完的小说扔进字纸篓,合上笔后,我便下定主意,此生决不旁视那条夺去我兄弟的神魂与性命、现在又朝我蛊惑地伸出了手的道路。只写托古小说和不痛不痒的时评也没关系。只是用着他留下的笔,无能地写下去。这样就可以了。
然而父亲没有办法轻易像我这样,放下,或说咽下这件事。即便他已经服了老,却还以为自己是天地之间的主宰,专制的帝王,能够决定每一个人尤其是自己儿子的生死。缘一,作为他所建构的图景中,从头至尾的变数,就这样死去了,作为他也是无力且垂暮的凡人的铁证。他的确不再全能了,意识到这点,父亲便一病不起。
也许是他终于回过头去,看见了"天命靡常"的句子,在将我和妻子叫去病榻前时,语气前所未有地和缓。
"因为你们两兄弟的事情,有时我也觉得做得太过了,我知道…严胜啊,你也已经做了父亲,是能理解我的吧。"
"是。"
他又将头微微偏来,看向我身侧的妻子信子,为了仍在肺腑中的话,调动着整个上半身深吸了一口气,却只能脱力地叹息。
"其实两个孩子,我觉得总是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多一点。严胜…你是我的孩子,果然还是像我啊。"
我再也不能忍住反胃感,在他和信子两厢的垂泪中别开脸。这正是与十四年前俯首于和室之中时,如出一辙的那种反胃感。我前半生不幸命运的剧作者,该说是软弱无赖还是专横独断,直到沉疴缠身还是如此热衷于惺惺作态。如果能逼着他将此剧本改写,我情愿二十年前就死在西伯利亚的战场上。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不像临终的温情,倒像是垂死时最恶毒的诅咒。—你是我的儿子,你也会成为像我一样的失败者:教育的失败者,婚姻的失败者,家庭的失败者,事业的失败者,梦想的失败者。一个从来无力的凡人。
无力的凡人自然没有熬过去,未过仲冬,就和缘一在同年过世了。在短短几个月里,接连摆脱了君王与神子的威压,生活像是熟悉的旧屋突然被撤下两面的纸障门,前顾后望,开阔而茫然。在茫然散落着稿纸与邮件的旷野之中,信子毫无怨尤地为我打理好了一切,等到最后一粒春雪化尽,困住我半生的牢笼也就熔解成丑陋的一摊泥,随旧年流散了。仿佛此生我只需负责在这网开二面的室内静坐、读写或是怀想。
他们生活的痕迹始终没有再在我身边浮现,悬着雨幕的屋檐下寂寥得如同从来只有我一人而已,直到一年后某日为水笔换墨。我这才发现,那笔身之中的贮墨囊上紧紧缠着一张纸。将其剥下时指尖都如浸冷水而麻木,在冰凉的纸张上粗涩地颤抖。是那个人写给我的吗?在身死的一年以后,那个人还在追魂索命似地在我身后注视着我吗?你要告诉我的话,果然不止那一点对吗?费了许多功夫,脱手两三回,直到将纸张抖开时,我才看到一些属于中学生的稚嫩的笔迹。对了,还在念书的时候,将便签卷在笔里,我和他像这样传递过不少的消息。笔身能藏下的纸张不大,所以话也很简短。
—话剧而已,去吧,父亲那边我会瞒住的。
落款,继国严胜。
不对。这是他的恶作剧吧?我不记得这张字条。单单记得的是那时候他去话剧团帮工而旷掉了家教的补习,后来还是被父亲发现,疾言厉色地斥责了一通。我在一旁沉默着,没有敢为他辩解,而他一样沉默地承受着。不对,这张纸条,大概不是真实…
…原来的确是我睡着了,此刻方才惊醒。梦境外的的自来水笔身还未打开,而因睡梦滑脱指间的笔头已将稿纸洇湿一片,我无法看清墨迹下原本写了什么。
这支水笔,金与铁严丝合缝地沉默,正如他缄口不言的面孔。我能感到心脏的跳动哽住喉头,然而还是拧开了笔身,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小心将贮墨囊从其中抽出。
崭新的笔胆外只包覆着同样崭新的金属套,空无一物。
"这是多么愚不可及的事。将无穷尽的薪柴投入其中,只是喂养出一场在荒野上蚕食的,在高炉中狂呼的,在不义者与义士眼内涌动的…"
我只能写下去。刚才的梦境已开始模糊,只有写下才能忘却。如果笔尖就此停住,或许就连现实也将变得疏松如雪屑。—将他囚禁去纸中吧。我的确是那个活下来的、如今还活着的继国严胜吗?像是为了确认自己的生命的真伪,我又一次将笔灌上墨,只是像这样在纸头不断地写:
"…在血中滚沸的,在咽底哽噎的…"
"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