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曾经告诉我,万事万物都会彼此交谈。甚至,只要你听得足够用心,就能够听见阳光落在海滩上的声音。那时候我是个因心碎而锋锐满身、心浮气躁,愚笨而没什么灵性的小孩,我不屑一顾地扯过那张纸,在她秀美的笔迹下涂上:那是因为你自己不会讲话吧!
如果说我能用什么换得时光倒流,让我回到十岁或九岁的那一天,让我收回笔,收回我对我妈妈写下的那句丑恶的、残酷的话,我愿意付出一切。但那时候的我心碎、愚笨而锋锐满身,尽管如今的我依然如此,但如今我总算学会了不把受到的伤害转变成射向爱你的人的箭矢,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妈妈是个艾瓦克斯。她对凯匹特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行——这是书店里那本《辉煌国史》说的——于是她被割去舌头,剥夺身份,终其一生只能做首都那些上流人士的奴隶。自然,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做奴隶,她逃出了凯匹特,来到了四区。在第一次见到大海时,她必然没有想到,眼前这片无垠的沙滩和水天一色的湛蓝并不能带来她想要的自由。在这之后她很快成为了我父亲的奴隶。她像一个二手的物件一样被随意使用、被堪堪丢弃,然后我到来了,痛苦、不容抗拒。于是,来自凯匹特的年轻艾瓦克斯女孩自愿走进另一个牢笼,她捧起那个娇小的、牡蛎般的襁褓,成为了我的奴隶,或者换句话说,母职的奴隶。
四区人以渔业为生。我妈妈是凯匹特人,她自然不会捕鱼。我不知道她在逃离凯匹特之前是什么身份,但在首都的日子的确带给了她良好的教育和与众不同的典雅气质,她在上城区和下城区之间的商业街书店找到了一份整理图书的工作。被玻璃橱窗过滤而变得柔和清冽的阳光,空气中的四散的粉尘和油墨香,一排排沉静俯瞰着闯入者的书架,那间小小的店铺几乎构成了我的整个童年。
我并不像同龄的孩子那样去海滩上玩。事实上,没有一个孩子愿意和我玩——我是那个艾瓦克斯的女儿,半个凯匹特人,博蒙特家的杂种,我身上流淌着的血液的每一半似乎都浸透着毒液,于是我被天然地视为瘟疫。血统的差异或许只是隐性,但我连外貌都和四区的孩子们不同——我妈妈是个亚裔。我继承了她的深褐色眼睛、乌黑的头发和柔钝温和的五官,常年躲在室内又使得我的皮肤过分白皙。这一切都使我看起来更加软弱可欺。
深海中的鱼群也具有社会性,为了维持伪装或单纯便于识别同类,许多鱼类会抛弃外观不同的个体,那些天生不走运的"异类"便会遭到冷落、驱逐和攻击。我从懂事起就知道我是一条生错了斑纹的鱼。年幼时的我也试图以真心换真心,我会困惑、委屈、愤怒、在受欺凌时回击,现在我只是游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躲起来。我对着挖苦和冷语轻轻微笑,然后不发一言地掉头离开,久而久之他们便发现针对我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乐趣。在十四岁之后,我的身体抽条,容貌越来越像妈妈,可那些恶意却渐渐收敛了,我甚至时常得到目的不明的帮助。于是我知道了我开始变得漂亮。没有人不喜欢漂亮的东西,我也不例外。也没有漂亮的人不会懂得利用自己的漂亮,我也不例外。
四区漂亮的东西很多,贝壳散布的金色沙滩,晨曦点缀下的海平面,夜市里贩卖的珍珠手环,还有椰子灯、风铃、漂染过的迎风的船帆。而对我来说,最漂亮的东西却不是那些转瞬即逝的美景或精致昂贵的手工艺品。我站在海风飒飒的中央广场,前后是一排排心神不定的十六岁少年少女。这是一年一度的收获节,整个四区的居民都聚集在这里,等着来自凯匹特的四区事务专员瑟琳娜·德弗洛(Serena Devereaux)从那两个大玻璃球里抽出两个名字。那两个被选中的孩子将成为四区的贡品,前往凯匹特参加一场举国翘首、全程直播的大型竞技,在竞技场上,来自十二个辖区的二十四个少年少女将彼此残杀、战斗到死。存活到最后的贡品会成为那年的胜者,为自己的辖区带来无上荣光。饥饿游戏。这便是这场竞技的名字,对凯匹特居民而言意味着一年一度的娱乐狂欢,而对十二个辖区的无数个家庭来说,这两个词是一句萦绕着死亡和不详的、挥之不散的诅咒。
瑟琳娜·德弗洛站在台上,尖细的嗓音透过话筒在整个广场上空嗡嗡作响。一整排穿着白色制服的维和士环绕着广场,构成一道无法跨越的白色格栅。每年的抽签仪式都全程直播。十数个摄像头对准我们,有如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而我没去看维和士,没去看镜头,没去看瑟琳娜·德弗洛,也没去看广场另一边的父亲和哥哥,我的眼睛此刻只且只能落在一个人身上——站在瑟琳娜身边、在三年前赢得了游戏的最年轻的胜者,凯匹特的宠儿和四区的荣光,今年饥饿游戏的导师之一,芬尼克·欧戴尔(Finnick Odair)。
我实在没办法用言语描述他有多漂亮。完美的深金色鬈发、完美的古铜色皮肤、完美的身体肌理、完美的五官轮廓、完美的海绿色眼睛。他的美本就令人震悚,而经过死亡的洗涤,如今的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光耀有如神祇。自从他走上台,我都来不及为抽签感到紧张害怕了,我只是盯着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在三年前,在他的名字之前还没有被冠上那么多璀璨的荣耀和头衔之时,在他还是那个每周末出海、周中在学校和训练基地轮番出现的芬尼克的时候,我就这样看着他。这些年里我从没主动和他讲过一句话,因为我很清楚他离我有多远。而今天,当他以胜者和导师的身份站在这个高台上,我清晰地看见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如天堑。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把脑袋一转,倏地对上了我的目光。我吓了一跳,心脏异动得像是挨了一枪,连忙撇开视线——并非是感到羞赧,我只是不想让他发现我和我的感情,因为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这时候,瑟琳娜·德弗洛已经完成了她洋洋洒洒的开幕式演讲。她踩着形状怪异的、至少有二十厘米的高跟走到左边的玻璃球前,那里面装满了写着女孩们名字的纸条。"现在,就让我们来一起见证——今年能代表四区参加比赛的幸运女孩的诞生!"她热情洋溢地说,宝蓝色的假发随着她的话滑稽地颤动。我目送着那双涂着同样亮蓝色指甲油的手伸进玻璃球的开口,抓住一张纸条,再一次屏住呼吸。不要是我。我并不算真正的职业选手,也丝毫没有浴血奋战、为四区带来荣耀的毅力与豪情。我甚至没有去赢得什么的欲望和能量。如果这个一身亮蓝的凯匹特女人此刻叫出我的名字,我想我只会沉默地站起身迎接死。而我到底还是不那么想死的。
瑟琳娜·德弗洛在一阵令人窒息的静谧中慢慢展开纸条,然后她念出:"朱妮珀·洁德·博蒙特(Juniper Jade Beaumont)!"
我像是一瞬间失聪了。所有空气从我的颅骨里抽离出去,我睁大眼睛,看到瑟琳娜翕动的亮蓝色嘴唇,感到恍惚和不可思议。在上千张纸条里,抽中我的概率几乎微乎其微。我从没有为了获取食品券或提升中选概率多次登记过,因此玻璃球里我的名字应该远比同龄女孩们少。所有抽奖、彩票或是其他低至百里挑一、甚至十里挑一的好事都从没轮到过我,而噩运总能轻轻松松在几千个备选项中精准落到我的头上。我忽然有些想笑了。或许这就是命运吧。我是一条生错斑纹的、倒霉的鱼,这从我出生那刻起就注定了,不是吗?
"我们有没有志愿者呀?"瑟琳娜·德弗洛在台上问,"接下来的三秒钟是最后的机会——"
台下鸦雀无声。没有志愿者,当然没有。就算是经过多年职业选手训练、在基地考核中成绩优异的女孩也不会在此刻站出身来,因为她们很确信我不会赢。有什么比看一个该死的博蒙特倒霉更大快人心的事呢?海运大鳄博蒙特,啖人血的资本家,他垄断四区渔业赚得盆满钵满,害得多少渔民和工人死在海浪下。他提高渔船租金,压低出口价格,迫使渔民倒欠租金,背上捕鱼负债,他们的孩子因为吃不起饭面黄肌瘦,甚至早早夭折。而我——艾弗雷特·博蒙特的杂种女儿,死在竞技场上不会有任何人惋惜,甚至连艾弗雷特本人也不会太遗憾,因为我不过是那个艾瓦克斯生下的私生女,这个名义上是我父亲的男人只会心疼我的死让他之前安排的商业联姻付之一炬。
"好的,那么,让我们迎接我们今年的女性贡品——朱妮珀·洁德·博蒙特!"瑟琳娜慷慨激昂地说,像是往海里打捞乌贼似的在台上向我伸出手来,"来吧,亲爱的!"
我机械地迈动脚步往台上走,四周的人群早已四散而开为我让出了一条路。我的余光瞥见周围或如释重负或幸灾乐祸的脸,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或难过。我看到高台两边的屏幕上出现我自己的脸,没有表情、苍白得几乎异域,掩映在浓密的黑色长发间,像个无生气的人偶,或是瓷盘。
瑟琳娜亲昵地拉过我的胳膊,把我扯到了她自己和芬尼克·欧戴尔之间。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比阳光更晃眼睛,如同一整张打开了的油印错乱的肮脏书页。我感觉到我吊带裙外裸露的胳膊碰到了芬尼克的手臂。我的体温偏低,于是他的温暖已经足够将我灼伤。但我没有躲。这是从十二岁那年起我和他第四次挨这么近,我嘲讽地想,一分钟前的我怎能想到之后的几天都会如此,我能理由充分地接近他,真正地和他讲话,直到我死在竞技场上的那天。
"接下来是我们的男性贡品,嗯,让我们瞧瞧!"瑟琳娜充满戏剧性地叫道,显然她在极力渲染一种令人心向往之的热烈气氛,但至少我本人是丝毫没受打动,"卡斯比安·里夫(Caspian Reef)!"
我跟着枪口般的摄像头往人群里看,一个和我年纪相仿、身形修长、体格健美的男孩站了出来。他拥有着四区本地人的标志性美貌,镀着阳光的金属色肌肤、深情款款的深绿色眼睛、披散在肩头的微微打卷的黑发。他冲着镜头挥手微笑,身上散发出海浪般的自得气息。
一个职业选手,我心下认定。我没有见过他,不过极大概率是见过但并没能记得。他或许时常在商业街或举办集市的海边与我擦肩而过,甚至可能曾和我同班上学或一起在训练基地练习过。但我现在不太在乎大多数人,那些匆匆闪过的面孔都被我轻巧地从脑海里抛掉了。我甚至忘却了很多年幼时曾狠毒地折辱过我的脸,我只记得那些曾对我好过的,那样方便很多,因为在我过去十六年的所有人生里怨恨实在算不清,而帮助过我的人几乎屈指可数。
我转过身和卡斯比安握手,带着我多次对着镜子练习过的最甜美可人的笑容。我不清楚卡斯比安在小时候是否撕过我的作业本、剪过我的辫子、叫过我杂种,或把我的书包抛进大海里过,不过就算有,那也都无所谓了。我们这次相遇的目的就是彼此残杀,先前就算有过些许恩怨,但那又会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我并不认为我真正和他面对面搏斗起来能有几分胜算,因此我决定还是表现得讨喜些,如此一来,到时候他倘若要杀掉我,或许也能让我死得尽量痛快。
接下来瑟琳娜又对着话筒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分神去听,想来也是一些歌颂凯匹特、祝愿我和卡斯比安为四区带来骄傲的华丽辞藻。我并不想去听,也着实没力气思索别的,我的思绪像一条肚皮翻白的鱼,随水波打着转漂浮在我的颅骨中央。抽签仪式很快结束了,我直起身,被一队维和士护送着走向市政大厅。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从我走上台站定伊始,芬尼克的手臂一直支撑着我的身体,我其实早就摇摇欲坠——而他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站在我身边,犹如船的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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