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花太多时间在道别上。对我来说这个环节从根本上便是虚置,我在这个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在乎的人。在妈妈死后,我没办法再支付书店阁楼的租金,又深知沦落到贫民窟对我而言与死亡无异,便去训练基地报名成为预备职业选手。我当然不想参加饥饿游戏,只是那个地方管吃管住,如果能忍受每天的痛苦训练和残酷对打的话,生活水平其实还算得上不错。不过不出几月,我父亲或许终于感到当年那份耻辱随着我母亲的死亡业已入土,他从训练基地把我领回家,关在一个豪华到令人不安的房间里,开始要求我学习进餐、举止和交谈的礼仪,好像我是什么森林里捡来的未开化的原始人。我懒得解释母亲曾按照凯匹特标准给过我完善的基础教育,更不想白费功夫劝说他让我留在训练基地。我就这样逆来顺受地拥有了一个父亲、一个异母哥哥和妹妹,成了朱妮珀·洁德·博蒙特,而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姓氏。
妈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当然,她是个艾瓦克斯,有罪加身、无法言语,但这不意味着她不需要一个合适的称谓。可她似乎从不在意别人如何称呼她。她从未透露过她叫什么,甚至不愿意把她的姓氏给我。她为我起名朱妮珀·洁德,这是一个剔透而美丽的名字,坚韧的松柏和纯粹的玉,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时刻提醒着我有多珍贵、她有多爱我。但她空置了我名字的最后一格,这让我没办法阻挡"博蒙特"被填充进来,它像一个罪印般落在本该动听的音节上,染污了前面那两个清亮的语词。
我的父亲和哥哥自然不会来和我道别。这间为贡品做临时押解室的房间并没有我在博蒙特家的浴室大,我百无聊赖地捻着身下沙发的天鹅绒坐垫,禁不住想象另一边卡斯比安·里夫的亲人朋友送别他们所爱之人的场景。我想到拥抱、嘱托和洒落在衣襟上的眼泪,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是渺远得不甚真实的奢侈品。
这时候,房间的门开了。我抬起眼睛,在看清来人后不免感到有些错愕。
一个身穿精致的鹅黄色长裙,梳着棕色发辫的女孩站在门边。她的肤色比起我要略显黝黑,但显然比常年在海边捕鱼的其他人——比如芬尼克·奥戴尔和卡斯比安·里夫——要白净许多。这是我的异母妹妹,玛蕾拉·博蒙特(Marella Beaumont),她此刻正扶着门框,脸上带着一种进退维谷的怪异神情,似乎在犹豫是否跨入房间的同时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三秒前打开了门。
我和这个妹妹没有任何感情。事实上,我在十二岁时被老艾弗雷特承认,很大一部分原因得归功于他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儿。艾弗雷特需要一个女儿去进行商业联姻,而玛蕾拉并不愿意嫁给他那个合作伙伴的儿子。这十分容易理解,因为那小伙子是个十足的蠢货。同样容易理解的是,他们决定让我顶替那个充作商品的女儿——我是个白捡来的博蒙特,虽然是个杂种,但冠上这姓氏勉强也称得上诚意,这倒是笔挺划算的交易。我是我妹妹的替死鬼和挡箭牌。很可惜的是,她即将失去这个廉价的替身,我不由得揣测这是否是她此行的目的——给我些好处让我努努力别死掉,好回来继续替他们完成那个见鬼的婚约?
不过比起艾弗雷特和凯,玛蕾拉的存在不那么容易让我产生几欲呕吐的厌恶和反感,或许是因为她的气质太过忧郁。顾影自怜的柔弱的小东西不太会让人感受到危险性。因此,尽管她的出现算不上什么令人愉悦的惊喜,我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松动了——那是一个信号,玛蕾拉迟疑着踏进了房间,反手关上门。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妹妹,挺想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了和我说些什么。她在我面前三英尺处站定,既没有向我伸出手,也看起来不打算在我身边坐下。
"朱妮珀·洁德,"她说,她从没称呼过我姐姐,而总是这么一板一眼地叫我,好像在念一条街道或一家商店的全名,"如果你赢了——你就别再回来了。"
我睁大眼睛。这话听起来冷情冷意,像是在翻天覆地的家庭争吵后断绝关系的宣言,但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是个未婚的女孩,就能被我父亲打包换取商业利益;而我要是成了个胜者呢?老艾弗雷特只会抓住我的每一点利用价值,榨干我的每一滴血,就像他榨干他手下的无数渔民和劳工一样。
"我不回来,那么就得是你和泰德韦尔结婚了。"我似笑非笑地说。
"那跟你没有关系。"玛蕾拉说,我看得出她在努力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无所谓的模样,但她毕竟比我年幼些,她这番尝试只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偷吃了糖果而撒谎的孩子。
我竟会对这个陌生的妹妹有这样几乎算得上爱怜的看法,这也着实让我自己吃了一惊。于是我索性伸出手理了理她的发辫。这是我们之间四年来第一次出现的近似亲昵的举动,玛蕾拉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似的怔愣在原地。我冲她笑笑:"我赢不了的。"
她皱起眉头,倒也没有再说一些苍白的话鼓励我。不,互相支持并不是我和我这些所谓血亲的相处模式。我后退一步,回到沙发上坐下,等待她自己率先离去。她也的确没再做什么,没有拥抱,没有叮嘱,当然也没有眼泪。不过,在走到门边时,玛蕾拉忽然回过头轻声说:"可是你很擅长那个——不管他们怎么对你,你总能活下去。"
等到我坐上那辆开往凯匹特的、奢靡到不可思议的列车,我的脑袋里依然回响着我妹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让她得出了这个结论,也说不上来这评价到底算是褒奖还是侮辱。我妹妹在我死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认可我那蟑螂一样的、顽强的生命力,我左思右想竟感到一丝隐隐的滑稽,于是我毫无负担地笑出了声。
"有良好的心态是最好的事,"一道优雅而富有磁性的声线从过道传来,"很高兴看到你们没有在这里惊慌失措或暗自垂泪。"
我循声望去,看到芬尼克·欧戴尔站在我的面前。真正的芬尼克,而不是屏幕上扁平的影像,他脱掉了抽签仪式上那件绣花翻领的白色衬衣,换上了一件深绿色的背心,这让他优美的手臂线条展露无遗。我从没见过这服饰的布料,它看起来比博蒙特家的绸缎衣服更光滑,几乎焕发着一种流动的金属光泽。这颜色把他的眼睛也衬得幽深沉静,只可惜我在这个距离仍然看不分明他虹膜上的斑纹。那抹绿恰到好处地掩映在深金色的纤长睫毛间,犹如晴朗无风的夜晚折射着月光的上好松石。他的手里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马克杯,脸上没有一丝镜头前的戏谑或轻佻。他在温柔、美丽地对着我们微笑,我看出他在试图展现一种可靠的气场以争取我们的依赖和信任,毕竟这是他赢得比赛后做导师的第一年,而他今年也才十七岁。
我很想说我的良好心态来源于我对自己死亡结局的接受和自洽,但我并不想让他失望。所幸卡斯比安是个自信、开朗的职业选手,或许他有足够的能力和胜算,能让我们的年轻导师的首次指导经历同他人生的其余部分一样优秀而辉煌。因此我闭紧嘴,露出我惯常的乖巧文静的模样,等待我的同区选手率先发言。
"可以这么说,我还是挺有信心的。"卡斯比安咧开嘴,他半长的黑发剐蹭到我的肩膀,脸上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这份面对死亡的傲慢着实显得乐观且傻兮兮,我看着他,没来由地想到幼年时我和妈妈常在书店后门一起喂的一条大型犬。"亚历山大他们还在等我信号——但我想不用了,既然抽到了我,说明这就是命运吧。"
亚历山大想必是今年训练基地遴选出的志愿者预备。四区和一区、二区一样,是培养职业选手的辖区,为了提高在饥饿游戏中的获胜几率,也为了避免抽到未经训练或过分年幼的孩子而造成不必要的牺牲,训练基地通常会选出最优秀的两个学员做志愿者预备。如果那个玻璃球里抽选到的是非职业选手或成绩糟糕、被认为不具备自保能力的学员,志愿者预备便能代替他们参赛。当然,在抽到像卡斯比安这样能力较强的职业选手时,选择权就在他们自己手上——他们若是自信满满,自然能选择参赛,而倘若出现特殊情况,他们便会给志愿者预备发出信号。信号每年都会更改,通常是抿嘴、眨眼睛一类能在大屏幕上清晰捕捉却又不会显得可疑的动作。而至于我——我在去往博蒙特家之后依旧时常溜去基地参加训练,一来是在那儿偶尔能碰见芬尼克,二来是我早就意识到要为今天这样的情况做好准备——我并非正式的职业选手,却也算不上全然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孩子,而我的出身又决定了不会有任何人甘愿为了我冒生命风险,我只能靠我自己。
"你看起来确实胜算很大。"我柔柔地说。
卡斯比安忽然僵硬了,似乎是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不是的……"他慌忙说,好像我会忽然尖叫或哭出来似的,"你也有很大可能性会赢的,朱妮珀,别担心。"
我冲他笑了笑。从他喊我名字的熟稔度来看,他似乎认识我,并且并没有对我怀抱敌意。而我也对他并不反感,甚至能说我认为他挺讨人喜欢。他看起来像是那种自信、机敏但着实简单的人,当然,一个不反感杀人竞技的职业选手不可能有多纯良,但他身上有种毛茸茸的东西叫我认定他不会太早对我刀剑相向。
芬尼克递给我们一人一个马克杯,然后在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好了,我们只有一周的时间做准备。比赛其实在你们的名字被抽中的时候就开始了。接下来需要做许多事情,开幕式、训练、考核、采访,不要忽视任何一次和其他选手的接触,也不要错过任何一个面对镜头的机会。"或许是注意到了卡斯比安逐渐变得凝重的神情,芬尼克安抚似的补充,"不过不用太担心,马格斯和我的任务就是在每一个步骤上帮助你们,尽量让你们活着走出竞技场。"
"弗拉纳根女士会和你一起指导我们吗?"我轻声问。马格斯·弗拉纳根(Mags Flanagan)是四区活着的最年长的胜者,也是当年芬尼克参加饥饿游戏的导师。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小个子女人,看起来慈祥又分外可靠,只不过她的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悲伤的气息——在五十多年里被迫目睹无数自己负责的孩子死于非命,这几乎是一场盛大的、被无限拉长的凌迟处刑。
"是的,"芬尼克说,"今年我们会针对你们两个分别制定不同的策略——你们将被分开接受指导。马格斯会是你的导师,卡斯比安。而朱妮珀将跟着我练习。"
我对这个决定十分满意。既然我马上就要死了,我当然宁愿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周里和芬尼克独处得越久越好。而卡斯比安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我能想象他并不太愿意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一个毫无经验的导师,更何况这位"导师"是个出了名的玩咖和花花公子,并且与他同龄。这两个十七岁男孩都给我一种阿尔法男性的气质,而显然同类相斥。
"好的,"卡斯比安说,他的语气有些过分迫切了,"马格斯在哪里呢?"
我一言不发地捧着马克杯啜饮。那里面是我的嘴唇在这辈子碰到过的最顺滑、最浓郁的液体,甜腻而芳香,我很快意识到那是热可可。这种华而不实的饮料在四区是绝对的奢侈品,尽管我是四区首富之一艾弗雷特·博蒙特的女儿,我也只喝到过粗糙、带着颗粒的热可可。而这杯来自凯匹特的饮料几乎像融化的绸缎。
"她的身体不太好,不方便来回旅行,所以正在凯匹特等着我们呢。"芬尼克解释道,就算他被卡斯比安无意识流露的轻蔑冒犯到了,他也没有表现出来,"四区离首都不算远,我们晚上就能到了。"
"我真希望我们永远不会到。"我低声说。
隔着热可可上方盘旋的雪白雾气,我看到芬尼克和卡斯比安都转头看向我。卡斯比安雕塑般的面孔上镌刻着明晃晃的怜悯,而芬尼克——我不确定那是否是我的错觉——有那么一刹那,我在那双我曾无数次追寻过、千万遍在心里描摹过的美丽眼睛里,捕捉到一抹一闪而逝的、浓郁的悲伤。
我想我不该说这句话的,把备战前的气氛拉得如此低沉并非我本意。而在得知芬尼克今年会成为我一个人的导师之后,我更不该让他轻易察觉到我的死志,但是我赢不了,这点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他为了让我活下来而做的努力注定无疾而终,想到这里我便愈发感到自己薄情寡义。
于是我临阵脱逃。"对不起,我想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我对男孩们抱歉地笑笑,站起身回到自己的车厢。刚刚吞下肚的一整杯热可可忽然在我的胃里翻涌起来,我栽倒在华丽的床单上,肉体的不适让我本能地意识出窍,思绪飘远。
我的童年的每一天都是一场小型的生存游戏,它并不致死,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也足够残酷。和妈妈在书店里生活的日子,挨饿受冻基本是我们的日常。但那些都可以忍受,我们有很多书,阅读能让空瘪的腹腔重新富足。而一旦跨出书店,这个海滨的美丽小镇便成为我的刑场。没什么人会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温和些的叫我"黄鬼",更直接的便叫我"杂种"。我的书包里的课本常常不翼而飞,课桌涂满鲜艳的诅咒,我永远不能在街道上放松警惕,也从不在小广场的石凳上小憩,因为你无法预料什么时候会从阴影处伸出一双手把你推进污水沟,更无法承担醒来后辫子被齐根剪短的风险。我的肤色让我就算包裹严实也依旧赤裸,我是半个凯匹特罪人、半个博蒙特,于是我在每一天都被迫游街。
当然,日久天长人也会麻木。不过,那一天不一样。那是在我十二岁那年,一周前我妈妈刚刚在床上咽气,我几乎回不了家。我恐惧那间屋子里的药味、床单上腌渍的胆汁和汗水、夜晚无人点灯的空荡荡的冰冷,更何况,我没有钱付房租,再过两天我就会被扫地出门、丢弃街头,像一堆无人问津的二手书。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让我变得不太像自己,我望向镜子,看到那头纷乱的乌发间埋藏的是一种类似野兽的东西。
他们又把我堵在那栋废弃大楼的天台上。那在十年前是我生物学父亲手下的一家造船工厂,据说因为机器常年不检修,在车间里死过太多人,于是每到夜晚就会有冤魂游荡。我不怕冤魂,我怕的是围聚在我面前的那些冤魂的孩子们。他们像豺狼一样结队行动,眼睛里闪烁着愤恨和狩猎的快意,而我是罪人之女,一头被逼至绝境的、瘸腿的鹿,我是最佳猎物。
我的后腰紧贴着楼顶的金属标牌,Beaumont的u,它两端的凸起戳着我的蝴蝶骨,像根支柱一般让我堪堪直立。我知道接下来是什么,谩骂,或殴打,然后我的书包会从顶楼飞出去,破损的书页在月光下洒落,那是对那些死在博蒙特压迫下的灵魂的祭奠。我太熟悉这种祭奠了,今天当然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然后我忽然发现我累了。
我盯着领头那个男孩,他叫托尼,或是托比,体格健壮、满脸横肉。我忖度在他向我冲来时勾上他粗短的脖子和他一起从楼顶坠下的可行性。我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孤零零地活着太难、太痛苦,我想或许死掉也不错。而托比当然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家、没有妈妈了,他不该惹我,一无所有的人是最危险、最致命的人。
托比大腿发力,像辆开足油门的卡车般向我拦腰撞来。然而他还没碰到我一根头发,从右边忽然闪来一个影子。托比的腮帮子狠狠挨了一拳,随着一声巨响,他的整个身体轰然倒地。
那个人影站在我身前,瘦削、高挑,但肩膀宽阔。他背对着我,隔绝了支撑着我的金属标牌和虎视眈眈的狼群。
"滚。"他哑着嗓音说,"这就是你们的本事?拉帮结派欺负一个女孩?想尝尝我的拳头,你们大可试试。"
显然他不是猎物,他是更高阶级的捕食者。我的欺凌者们立刻作鸟兽散,而这个救了我的男孩转过身来,我见到了我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脸。他像一轮红日,在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刺骨夜晚不容分说地冉冉升起,或者说,降临——我感到我的眼睛里流出泪水,这眼泪无关悲伤,无关感动,我只是被那过分耀眼的光灼痛了。
"啊——你别哭啊,"十三岁的芬尼克·欧戴尔略有些笨拙地拨开我的长发,"他们打你了吗——?"
……
"……怎么哭了?朱妮珀?你不舒服吗?"
恍惚间,我感到有谁扶起了我的肩膀。十三岁的芬尼克·欧戴尔的脸和十七岁的他重合了。我的大脑依旧昏昏沉沉,视线不太能聚焦,我有些分不清我身处何方——是四年前的废弃天台,还是我在博蒙特家的卧房?
然后我看清楚了他的脸。那是我的导师,赢得第六十五届饥饿游戏的最年轻的胜者,四区的骄傲,大众的宠儿,凯匹特无数女人的情人。我的太阳成了全世界的太阳,而我终于能伸出手触摸那一缕幻光,只不过是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
真是不公平。我苦笑,感到咸湿的液体溢到嘴角。在无法可破的绝望和不甘里,我被一种难以抗拒的诡异的冲动裹挟。我伸手钳住他的下巴,然后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芬尼克搂着我肩膀的身体僵住了。他没有动,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回吻。而我的神经甚至麻木到分辨不出他嘴唇的触感。不出几秒钟,我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终于罢工。我猛地挣开他的手臂,伏到床沿,在地板上大吐特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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