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幸运,在那场灾难性的吻和呕吐之后,我就昏了过去。于是我不用面对满地狼藉,以及我的导师被冒犯后的困惑、反感,或许还有愤怒。我睁开眼时已经深陷在车厢房间的大床上,被子被掖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清爽且干干净净。在之前有谁清洗了我的身体,并且给我换了一身衣服,我只希望那个人不是芬尼克。
我支起身子下床,赤脚踩在柔软厚实的地毯上,脑袋里荡漾着宿醉般的疼痛。这时候房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束腰外衣的女侍者走了进来,她的浅金色头发在脑后梳成低低的辫子,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杯水。我从她的手中接过玻璃杯。
"谢谢,"我说,先前的呕吐让我的喉咙一出声便产生撕裂般的疼痛,"请问是你帮我换了衣服吗?"
女侍者点点头。她的姿态很板正,板正到有些奇怪,在点头时甚至不会带动其余的肢体,如果不是她胸口的轻轻起伏,我甚至会以为她是个机器人。
"麻烦你了。可以问问欧戴尔先生在哪里吗?"
女侍者垂下眼睛,没有答话。我一开始以为是芬尼克嘱咐她不要告诉我他的行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可笑了,毕竟那可是芬尼克——这两年他身边的女人接连不断,他又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孩子气的吻而方寸大乱?顶多会因为一个狂热粉丝竟成了自己负责的贡品而感到些许困扰罢了。接着我忽然意识到,这名侍者不答话并非因为她不想,而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她是一个艾瓦克斯,就和我妈妈一样。
我也闭上嘴,转而用手语沟通。四区在海上作业或其他不方便讲话的场合有自己的手势语言,但我的手语是我妈妈教我的,是凯匹特的标准手语。女侍者一开始显然吃了一惊,她当然没料到四区来的贡品会懂得标准手语。但很快她便向我比划:
欧戴尔先生收拾了地面,叫我来为您擦洗。他现在在前部车厢。
他居然收拾了我的呕吐物?我感到头更疼了。光看他在荧屏上轻佻的表现和取次花丛的散漫态度,他一点都不像那种具有强烈责任心的照料者,换句话说,他现在光鲜亮丽到不像是能接受脏污惹身。或许是因为我是他负责的第一个贡品的缘故,他对我会多些耐心,毕竟所有首体验都会叫人印象深刻,也难免更加上心。
我很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吻了芬尼克·欧戴尔接着就呕吐了的人。这突如其来的认识又让我隐隐想要发笑——这在这位天之骄子眼中会是什么含义呢?挑衅?羞辱?抑或是他其实根本不在意?
不过,我暂时还不太愿意去想一会儿该怎么面对他。我再次转向面前的艾瓦克斯女孩:"我叫朱妮珀·洁德。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蓝眼睛惊慌地睁大了。她攥紧盘子,神经质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像是在担忧遭到了谁的监视。随即她小幅度地比划,速度快到我差点没来得及读清:
请别再和我说话了。
紧接着,她劈手夺过我放在床头的空玻璃杯,逃也似的从车厢里离开了。
我别无办法,只得起身离开我的房间,向前部车厢走去。走到过道上我才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薄薄的吊带裙,甚至没有穿鞋。不过好在地毯足够柔软,而四区炎热的天气也导致人们习惯了衣着单薄,我这副打扮倒也算不上有多不得体。
我推开车厢门,发现芬尼克和卡斯比安已经在那里了,还有半天没见的瑟琳娜·德弗洛。我注意到芬尼克换了一身衣服,这回是一件款式简单的褐色衬衣,很衬他的头发和肤色。看样子我先前大吐特吐时到底还是把他弄脏了。
我的年轻导师转向我,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疏离或愤怒,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你来得刚好,朱妮珀。"他说,示意我到他身边坐下,"我们正准备看今年的抽签直播录像。"
在举办收获节仪式时,帕纳姆国的十二个辖区都会全程录像。就和我和卡斯比安被抽选的过程被记录下来了一样,其余二十二个选手的诞生也被全程直播,于是整个凯匹特可以从游戏之初便评估各个贡品的能力,接着选择他们支持的选手,进行资助或下注——毕竟这是一场一年一度的娱乐盛宴。难以想象我们这些少年少女的死亡哺育着一条怎样庞大的产业链,我禁不住想。
我坐到芬尼克身边,曲起膝盖把双腿抱在胸前。另一个沙发上,卡斯比安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在他看来有多孱弱,但我没有掩饰的意思,毕竟我到底也并不强悍。我不是你的对手,我用我的肢体语言向他表示,因此你无需警惕我。
巨大的电子荧屏开始播放片头曲,银色的国徽伴随着帕纳姆国的国歌在画面中旋转起来,瑟琳娜·德弗洛跟着调子轻轻哼唱。这时候,一个装饰精美的瓷碗忽然被递到我面前。我困惑地转头,对上了芬尼克无波无澜的海绿色眼睛。那碗里盛着的是类似于燕麦粥的糊状物,虽然我刚刚把胃里的东西吐空了,那股恶心的感觉却依然挥之不去,让我食欲不济。我正苦苦思索该如何委婉地谢绝他的好意,我的导师开口了:
"喝点吧,相信我。会让你感觉好些的。"
好吧,相信他。除了他我还能相信谁、还愿意去相信谁呢?这话一出口我就没有任何余地了,我只好接过那个瓷碗,屏住呼吸把燕麦糊往嘴里倒。出乎意料的是,我没有再次吐出来。那些糊状体暖烘烘地落到我的胃里,果真让我感到好多了。
"谢谢。"我说,他小声嗯了一下。
录像带播放完了片头,一区的华丽广场映入眼帘。一区为首都制作奢侈品。相较于其他辖区而言,他们离凯匹特最近,也更为富裕,他们的贡品往往面色红润、身强体壮,因此总能得到凯匹特人最多的支持和偏爱。一区的专员喊道:"奥罗拉·塞莱斯特(Aurora Celeste)!"一个翠绿色眼睛、金色波浪长发的女孩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她体态优雅、表情冰冷,长得非常漂亮。可以想象凯匹特人从一开始就会为她倾倒,而随后节目评论员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也印证了这一点。一区选手向来是每次游戏的人气巅峰。她的同区选手是个同样英俊的男孩,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和一头红色卷发。他上台时冲着镜头极其挑逗地微笑,引得那个女性评论员捂住心口赞叹不已。两个职业选手,而我很清楚我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对手。
二区的两个都是志愿者。一个身形娇小的银发女孩,阴沉的脸上长着凶巴巴的鹰钩鼻。那个男选手简直像是健美广告里走出来的,我毫不怀疑他一个拳头就能把我抡死。接下来的辖区大都是些瘦弱、战战兢兢的孩子,相当情有可原,因为越偏远的地区就越穷,普通人家基本上都吃不饱饭。倒是有几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六区的女孩,名字叫珍娜,梳着姜黄色麻花辫,被叫到名字时在镜头下当场昏倒,他们不得不把她抬进市政广场;十区的女孩,皮肤偏黑、身材结实,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海豹般的湿漉漉的眼睛,她自愿代替她的小妹妹参赛;十一区的男孩格里夫,想必是常年做粗活的缘故,他的身形几乎和二区的男职业选手一样魁梧。
相比之下,四区的女贡品——我,的确显得过分柔弱。当然,我个子不矮,在博蒙特家的生活又确保我并非瘦骨嶙峋,在被抽中时我也算相当镇定。可是我的面孔太柔和了,脸色也太苍白,我看起来压根没有那种职业杀手的血性和狠劲——就像奥罗拉的冷酷和二区选手的满腔自信那样。我的模样像个在后台做文书管理的工作人员,或是料理选手的护士,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人该怎么手刃对手、赢得游戏,更别提那些赞助者了。
"你们两个应该和一区二区的职业选手结盟。"芬尼克说,他的眉头紧锁,显然今年的选手阵营对我们非常不利,"试着抛出橄榄枝,他们通常都会接受的,一区二区和四区结盟基本上是惯例了。但也别太过轻信。"
"我不是职业选手。"我说,这是真的,我甚至不会用鱼叉。他们——包括卡斯比安,都是经年累月在训练场里练习的,而我只去过没多长时间。是的,我倒是会用匕首和轻型剑,但也顶多只能算得上学了个皮毛。
出乎我意料地,卡斯比安开口了:"你的剑用得不错的,只是力量不足。连亚历山大都夸赞过你的手法。"
我攥紧瓷碗,警惕地盯着卡斯比安的脸,有些怀疑这是个什么阴谋。"我不常去训练基地。难道你见过我?"
"呃——"他伸手捋了捋脑后的头发,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但大概率是被我盯的,"你不知道吗?你很——显眼。"
我对这样的表述微微蹙起眉毛。
他磕绊了一下,投降般举起双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是的,我见过,而且考虑到你的训练次数,你确实不错,很多人都这么说。所以——别妄自菲薄。"
"我怀疑'很多人说的'会是些诚挚的夸赞。"我移开目光,耸耸肩,"不过,谢谢。尽管如此,一个星期远不能让我变得足够熟练。"
"你有足够的本能就够了。"芬尼克忽然说。他的神情很严肃,带着一种不属于十七岁少年的冷静和坚决。他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缀着屏幕反光的眸子几乎刺入我灵魂深处。"在真正面对生死的时候,再多的练习或许都不及转瞬即逝的预感可靠。但你首先得想要赢。"
我像是被戳破了谎言的表演者,感到惊愕、慌乱、狼狈,他的最后那句话让我整个人几乎向后一悚。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我小心掩饰的薄弱的求生欲望的,他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责备,这更让我感到不安。
"谁不想赢呢?"我扯出一个笑,苍白地说。
"当然了,谁不想赢呢!你在说什么呀,芬尼克,亲爱的?"瑟琳娜·德弗洛显然刚从录像带中回过神来,她先前看得格外全神贯注,还拿着一支玫粉色的巨大羽毛笔刷刷记着笔记。我松了一口气,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为听到她尖利的声音而感到如释重负。
她动作浮夸地戴上一副金边眼镜,把她镶嵌着钻石的厚皮笔记本翻得哗哗作响。"我敢说,你们今年的胜算是非常大的!当然,二区会是实力强劲的对手,但我告诉你们吧,你得懂得如何讨人喜爱!他们看起来都是那种沉闷的孩子,而你们俩,卡斯比安,你的嘴那么甜,而朱妮珀又这么漂亮,我敢说……"
她的喋喋不休在我耳朵里慢慢变成了嗡嗡的蜂鸣,随后又变成了耳鸣。我的思绪又飞出了颅骨。
我想起我第二次和芬尼克·欧戴尔说话的情景。那是他在天台上救下我的第二天,我在书店柜台后缓缓登记着归还的旧书。妈妈不在了,其实我完全可以胜任她先前在书店的工作,但书店的老板并不想雇佣童工。我那时才十二岁,模样也太瘦弱,远远不到可以谎报年龄冒充成年人的程度,更何况,在整个辖区又有几个人不认识我呢?第二天我们在阁楼上的小房间的租期就届满了,我得搬出去。但我还能去哪?
我的手指机械地在笔记本上誊抄,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男孩。芬尼克·欧戴尔。在这之前我只在学校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们口中听说过他。他很英俊,住在海边,是家中的长子,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四区的女孩们几乎有一半都喜欢他,当然,当时的我并不在内,我甚至没有见过他。没人说过他是那样强壮而正直的、英雄般的人物,不过或许有,总之我也不会知道更多了,因为没有人会跟我分享八卦和女孩心事。
或许我该去当面跟他道谢。昨天夜里,在他的手指碰到我的头发时的那一刻,我就像挨着了火燎似的跳了起来,然后一路飞奔回了这里。当时我的脑袋并不清楚,我被他的美冲击了,还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我把自己埋进小阁楼单薄的床单里,无法克制地瑟瑟发抖。我抖得太厉害,把床头柜上一沓报纸碰掉了。在妈妈生病时我曾用那些旧报纸垫污物。我伸手去捡,却发现报纸头版的大照片上赫然印着那个男孩的脸。那是一年前的辖区日报,纸页泛黄,墨迹变得浅淡,但我还是借着透过阁楼窗户的月光辨认出了照片下一行小字:"上周,一艘渔船在恶劣海况中失事,船主瑟隆·欧戴尔(Theron Odair)不幸遇难,其遗孀与长子芬尼克·欧戴尔已领取政府救济……"
店门打开的铃铛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您好?请问朱妮珀·洁德在这里吗?"
我从高高的柜台后探出头,看到昨夜那张报纸上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事实上,昨天在月色下我并没能好好看清楚他的模样,而报纸上的黑白照片也大大减损了他的美丽。他甚至比我昨天印象中的还要高,但并不健硕,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一层薄肌覆盖在衣袖卷起的手臂上。他站在柜台的灯光和被书架隔断的日头下,每一根柔顺的深金色头发都漾着晨光,那张面孔英俊得叫人不得不屏息。我睁大眼睛,感到那颗几近干瘪的心脏鲜血充盈,开始在胸腔疯狂跃动,但我的表情纹丝不动。
"呃,不好意思,台灯挡住了——我没有看见你在这里。"他似乎有些许羞赧,但很快就恢复了那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昨天,你的书掉了,我没来得及追上你。"
我依旧没说话,于是他打开肩头斜挎的一个破旧的布包,几乎算得上是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了一本书。他大概是怕和渔具并排放会将书弄脏,居然用干净的绷带把那本书裹了起来。我顿时感到有些啼笑皆非,伸手接过书。在我们双手交错的刹那,我注意到他的手骨节分明,遍布着渔网拉出的血痕和老茧,而我的手纤细苍白,一尘不染。我连忙抬起眼睛,却发现他也在盯着我的手看。我很快把手收回柜台后。
不知怎的,我在很久以来第一次起了和谁聊些什么的力气。"《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我说。
"是的,就是这本。我看它挺新,想着或许会比较重要……"
"现在我们的任务,是从他混乱的垃圾堆中劈出一些可以穿戴的天使形体……"我轻声吟诵,"我们举起圆燧石,被血管里带钩的绳索折磨;勇敢的爱人,别梦想止住这般严厉的火焰,来吧,紧靠我的伤口;燃烧吧,燃烧吧。*"
他看着我,紧抿嘴唇,好像从我口中迸发的不是诗句,而是什么难以理解的异域语言。我忽然意识到他自从踏入书店就紧紧抓着肩上的布包带子,而他的其他渔具——我探头看去,发现他在进来之前把他们搁在了门口的橱窗边。显然,这个散发着陈旧油墨香的地方并非他熟悉的领地,他在我和那些诗句面前竟展现出一种难以察觉的不安和无所适从。
"这是一首诗,"我解释道,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这本书里的。"
"噢,当然。"他说,错开目光,"嗯——我想,应该很美。"
显然他丝毫没有从我背诵的诗句中感受到什么美。我拆开绷带,那本书依旧光洁如新。这是我用上周的工钱从书店里换来的,它的印刷很精美,封面是海蓝色,在标题旁画着一只浅灰色的海鸥。我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那图案,它在顺滑的书页上微微凸起。
我把绷带重新缠回书本。芬尼克盯着我的手,脸上流露出困惑和犹疑的神色。
"我想把它送给你。"我说,"你愿意接受吗?我知道它没什么用,或许是个累赘——但我没有别的东西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我想谢谢你。"
"你不需要给我什么的——"他的话音收住了,或许是因为他看到了我脸上的神情,"那么,我会好好保管的。"
我目送着他走向店门。在铃铛声再次响起时,鬼使神差地,我开口询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芬尼克·欧戴尔回过头来,他站在门槛上背着光,侧脸的轮廓被镀上金边。"训练基地。"他说,"再见,朱妮珀。"
训练基地。我像个溺于酷暑的人忽然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我可以去训练基地啊。我并不怕吃苦、辱骂、挨打,但是我害怕挨饿,更害怕我这样的女孩沦落到贫民窟后会不得不面对的东西。而训练基地可以给我一口饭吃和一张床睡。我能够活下来。
回过神来时,我依旧捧着瓷碗缩在沙发上,另一边喋喋不休的瑟琳娜已经不知所踪。芬尼克盘腿坐在我身边,他盯着屏幕,那里开始播放某一届游戏的采访画面,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在电视上见过台上的那几张脸了。我不由得去想我送他的那本书如今被他放在哪里了,是他海边的家,还是那个成为胜者后的新房子?又或许他已经把它弄丢了?他是否曾打开过绷带,是否阅读过那些我早已倒背如流的诗歌?他是否读到了《火之歌》?他从中感受到美了吗?
或许,他已经把我忘记了?毕竟之前的两年发生了太多事,他离开了四区,遇见了那么多新的人。也许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未曾谋面的贡品,我是朱妮珀·博蒙特,他早已不再记得那个躲藏在书店柜台后的、没有姓氏的女孩。
忽然,卡斯比安跳下沙发,一个箭步冲到了列车窗前。"朱妮珀,快过来!"他回过头冲我喊。我应声凑到他身边,看到窗外的景象光怪陆离,街道纵横、高楼林立,满目的斑斓色彩几乎晃疼我的眼睛。
凯匹特到了。
-tbc-
*《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美国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诗集。
*摘自普拉斯诗歌《火之歌》。
